何處金屋可藏嬌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親恩和淚落塵埃
    「三年三月,詔大赦天下。王太后薨。」

    ——《漢書#183;武帝紀第六》

    陳嬌斜斜的靠在臥榻之上,手中拿著一卷書卷,翻看著,一旁是點得通明的鯨魚燭台。此刻的她身形明顯比之前豐腴了許多,腹間的突起也已十分明顯。

    移居御宿苑已經有四個多月了,而劉據被立為太子也已經有三月了。劉徹對她真得很好很好,彷彿是當作失而復得的珍寶,小心翼翼的呵護著。有時候,看著這個強勢的男人以那樣一種溫柔姿態呵護著她,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只是,陳嬌的眼神落到了手邊的書卷上,這是一本手抄本《詩經》,這並不是後來流傳的毛詩,而是盛行於西漢的三家詩之一魯詩。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輕輕的將上面的句子念出,黑夜之中,燭台之下,這寫於數百年前的警句仍然是那麼的觸目驚心,讓讀的人心有淒淒。

    「娘娘,該休息了!」飄兒走到內室,對陳嬌說道。

    「嗯。陛下不來嗎?」陳嬌點了點頭,問道。

    「剛才楊常侍派人傳話來說,太后病體久曠日沉,怕,也就這幾日的光景了。陛下,今日依舊要留在長樂宮。」飄兒輕聲說道。

    「知道了。」陳嬌點了點頭,飄兒立刻會意的將燭台上的蜜燭一一吹滅,僅留下一支燭,等待陳嬌完全睡著之後,再吹滅。

    陳嬌了無睡意的睜著眼睛,看著那微微抖動的燭光。王太后,她此刻的生命大約就像這微弱的燭光一樣,隨時都會熄滅吧。無論她的兒子擁有多麼大的權勢,不能為她延命。

    ……

    衛子夫站在長秋殿內,焦急地望著永壽殿的方向。王太后本來在幾日前就已經陷入了昏迷,今晚卻忽然醒了過來,即使不用侍醫診脈,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這只是迴光返照。而劉徹從太醫令處證實了王太后命不久矣的消息之後,就將齊集在永壽殿的所有人都趕了出去,諾大的永壽殿就剩下他們母子和余信在側服侍。而身為後宮之首的皇后衛子夫和新近被封為太子的劉據卻都只能在長秋殿等消息。

    「彘兒,幫母后一個忙吧。」王娡側過頭,看著身邊的兒子,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她伸出乾枯的右手,手上是一個精緻的香囊,「替母后把這個送到他身邊。這樣,即使我以後身在陽陵,他也不會太寂寞。」

    「母后!」劉徹緊緊握住王娡的手,沉重的點了點頭,「好的。」

    「不要這樣,母后沒什麼遺憾的。只是以後,你那幾個姐姐,你要記得好好照顧她們。尤其是,姍兒,我們欠她太多了。如果有一天,她能回長安,帶她來見見我吧。還有韋兒,他的性子是嬌縱了些,不過你看在他身世可憐的份上,多擔待擔待,知道嗎?娥兒雖說已經出嫁,不過如果沒有你這個皇帝舅父的照顧,沒有劉家血統的她,還是會被人欺負的。余信陪了母后這麼多年,如今老了,也該讓他好好養著了,母后去了,你就放他出宮吧,他不是會亂說話的人。」王娡絮絮叨叨地說道,彷彿是要把自己不放心的每一件事情都交代清楚,「然後,還有阿嬌……」

    王娡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力氣有點接不上的樣子,身體的極度疲勞使她沒有感覺到劉徹的手在此時也是一緊,她緩緩閉上眼睛,聲音也漸漸弱了下來:「彘兒,你不要忘記戚夫人和臨江王的前車之鑒,太子之位,從來就是充滿血腥的。從那上面跌下來的人,會摔得很慘很慘……」

    余信本在不遠處伺候著,感覺好一會兒都沒有聽到劉徹和王娡的談話聲,而劉徹也維持著那個姿勢許久了,才走到兩人身邊,卻看到王娡已經安詳的閉上了眼睛,而劉徹卻仍然固執的握著她的手,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他顫抖著手,伸到王娡的鼻前,果然已經沒有了氣息。

    「陛下,太后她已經……」余信哽咽著勸道。

    「朕知道。」劉徹終於站起身,放開王娡那已經變得冰涼的手,說道,「朕知道的。」

    ……

    「娘娘,陛下出來了!」衛子夫聽到宮女惶急的稟報時,腦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當她感到永壽殿前,看到劉徹面無表情的行走著,全然不顧身後急切叫喚的余信。衛子夫迎到他面前,剛一開口,想攔下他,說了個「陛」字,就被他擦肩而過,只能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愣在了當場。

    楊得意一直在永壽殿外伺候著,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忙召過一個小宦官,耳語道:「快去上林苑傳信,請陳娘娘來。」

    ……

    陳嬌來到猗蘭殿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早晨了。雖然楊得意一早將消息送到了上林苑,但是陳嬌的車駕卻不能在夜晚進入長安城。

    「娘娘!」看到陳嬌的來臨,楊得意忙跑上前去請安,然後輕聲說道,「陛下在裡面呢。」

    「我知道了。」陳嬌點了點頭,猗蘭殿外的那些侍衛看到陳嬌都收起了手中的兵器,主動為她放行出一條道路來。讓一邊的衛子夫臉色瞬時一白,從昨夜到現在,她不知道和這些侍衛說了多久,卻始終不被允許進入猗蘭殿。甚至今天,她還把自己的兒子,太子劉據帶來了,好不容易看到侍衛們有點放行的意思,沒想到這女人一來,卻如此輕易的讓這些對劉徹忠心耿耿的侍衛們放下的兵刃。

    這可以算是陳嬌回宮後的第二次公開露面了,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連皇后的面子都不賣的猗蘭殿侍衛為廢後陳氏放行,這也終於證實前幾個月暗中流傳的那個謠言,「陛下對廢後的寵愛更在皇后之上」。

    「你是誰?為什麼可以進去?」被宮女抱在懷中的三歲太子劉據在一片寂靜開口問道。

    「為什麼本太子和母后都不能進的地方,你可以進去?你是誰?」劉據童稚的聲音彷彿是天地間唯一的響動,敲在了在場許多人的心中。

    陳嬌轉過頭,看了一眼那個粉雕玉琢的孩子,還有他身邊的衛子夫,衛子夫眼中的嫉恨是那麼的明顯。但是終究連陳嬌自己也不能清楚地回答這個孩子的提問,她只能轉過頭,獨自向猗蘭殿深處走去。

    陳嬌在內室找到了側靠在扶手上的劉徹,眼神迷惘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陛下。」陳嬌輕輕叫了一聲,他毫無反應,她只能再靠近一步,輕跪在榻上,伸手觸了觸他的肩,喊道,「徹兒!」

    「……阿嬌?」劉徹的語氣中帶著迷惑,彷彿剛剛從一個長長的夢境中醒來,「你怎麼來了?是母后叫你……」話只說到一半,便停頓了下來,顯然是真正的清醒過來了。

    「太后去了。」陳嬌伸手扶過他的臉,正對著自己,略帶不忍的輕聲說道。

    「是啊,朕知道。」劉徹木訥的點了點頭,他的語氣冷靜依舊,面上的表情還是那麼的嚴峻,但是那雙無神的眼睛卻透出了一切的不對勁。

    「如果你想哭,現在可以哭出來,不會有別人看見的,徹兒。」陳嬌見他這個樣子,自己眼中的淚不覺先落了下來,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哽咽了。

    劉徹看著眼前紅著眼眶的人兒,彷彿又回到了從前,每一次,阿嬌安慰他,自己總是會忍不住先哭了。他輕輕將頭深深的埋在陳嬌的懷中,猗蘭殿中仍然悄無聲息,但是陳嬌可以感覺到胸襟處正變得濕潤。

    ……

    「母后並不是個慈母,很多時候,她都太過嚴厲了。」劉徹將頭靠在陳嬌的雙腿之上,閉著眼彷彿在回憶著些什麼,臉上的表情很是安詳。

    「嗯!」陳嬌輕輕應道,一手整理著他的髮髻,一手從臉頰輕撫到他的唇邊。

    「從前,我是怨她的。她送姍姐姐走的時候,冷酷得讓我心寒。她笑著在父皇面前承歡,心中思慮的卻是自己的利益,全無夫妻之情,她對付後宮妃嬪的手段,更是你想像不到的殘酷。」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知道,皇宮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皇帝的妃子太多,可是皇后之位只有一個,皇帝的兒子太多,可惜皇位只有一個。」

    「可你終究成了皇帝,太后想必很是欣慰了吧。」

    「……還是膠東王的時候,我以為只要我當上了太子,她就能開心些。成了太子之後,才知道她要得從來就不是這宮牆內的富貴。就算我做得再好,她也不會有真正開心的一日。」

    「太后……和余明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

    「我,也不知道。母后從來都沒有去見過他,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再見過。」

    「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不想讓人抓到把柄,也許是因為還有怨吧。有時,我會常常想,如果母后沒有進宮,而是嫁給了余明,他們一定會成為一對恩愛夫妻,也許會為一點瑣事吵吵鬧鬧,也許會為了過更好的生活辛苦奔波,也許不到十年,母后會變成一個嘮嘮叨叨的農婦,而我和姐姐們成為山林間不服管教的野孩子。然後有一天他們可以手握著手,把一輩子的甜蜜帶到一個小小的墳墓裡。那樣大家都會比較幸福。」

    「徹兒!」陳嬌的聲音微微帶著顫抖,為他語氣中那無盡的蕭條感,「不要再說。」

    「覺得心痛嗎?」劉徹睜開眼睛,直視著自己上方的陳嬌,她的雙眼已然微紅,頰邊尚有未干的淚痕,「從小就是這樣,你總是特別心軟。阿嬌,路是自己選的,母后雖然怨卻無悔。」他緩緩起身,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從前我不能理解她,一直到……我才明白,有時候,如果前面的路已經早早定下,回頭看到的風景再美,那也只是過去。」

    「徹兒……」陳嬌聽著他意有所指的話語,心中一緊。

    「陛下!陛下!」聲音悠長而遙遠的,是從殿外傳來的,這個細小的聲響頓時將兩人間的迷瘴吹散,兩人都齊齊的向外望去。

    「我,朕出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情。」劉徹眉頭微皺,說道。

    聽到他自我稱呼的轉變,她知道這半日的相依相伴已經使他舔好了傷口,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陳嬌忽然有些傷感,太后的死觸及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但是今後,還會有人能夠讓他從那千秋帝王夢中醒來,回頭看看曾經溫馨,曾經悲傷的過去嗎?

    「出什麼事情了?」劉徹走到前殿問道。只看到楊得意心聲不屬的上前稟報道:「陛下,昨晚,庶人王氏在掖庭誕下一子。」

    「昨晚?」劉徹聽到這個時間愣了一愣。

    「是的,陛下。」楊得意點頭道,還有一點他沒說的是,昨晚所有的侍醫女醫都齊集在長樂宮,王靈是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獨自產下皇子的,產後極度虛弱的她還自己扯斷了臍帶,取井水為孩子淨身。

    「上天安排得倒真是好,一個去,一個來。」劉徹喃喃自語道。

    「陛下,皇后遣臣來問,王氏誕下的皇子,當如何處置?」楊得意問道。

    「孩子,送到上林苑,你尋一批心腹宮人先好好養著。記著,朕不想朕用的人裡有碎嘴之人。」劉徹淡淡地說道。

    「是!」楊得意恭恭敬敬的應道,「太常孔臧大人正在宣室殿外侯旨,關於皇太后的葬禮……」

    「朕知道了。」劉徹點了點頭,說道,「朕這就過去。」方移動了幾步,他又不放心的往殿內看了看,說道,「你派幾個人,把陳娘娘送回上林苑吧。路上,千萬要小心。」

    「是!」

    「決定讓太后合葬陽陵?」衛子夫在未央宮的庭院裡散著步,身後跟著的是她的二姐夫,詹事陳掌。

    「是的!」陳掌點頭應道。

    聽到這個答案,衛子夫不禁想起自己腦海中一張熟悉的面孔,那個她曾經服侍過,視她如同親女的老者。過了這麼多年之後,她其實也隱約知道自己的入宮其實和他有著莫大關係,知道那人和太后之間的一點點不清不楚。如今,人死名滅,他們各自的屍骨一東一西遙遙相望,那人會瞑目嗎?

    「娘娘?」陳掌見衛子夫遲遲不答話,便靠近一步喊道。

    「啊,還有什麼事嗎?姐夫。」衛子夫從傷感回憶中醒來,含笑問道。

    「娘娘,那二皇子已經被陛下帶走了,庶人王氏你看怎麼處理?是不是……」陳掌四處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偷聽之後,輕聲說道。

    「……」衛子夫愣了一愣,在陳掌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忽然說道,「送她一程吧。不過,不要讓人知道是本宮的人做的。」

    「是!」陳掌點了點頭,領命而去。這種事情,並不是第一次,他早已經駕輕就熟,雖然對於衛子夫說的遮掩有點不以為然,因為即使他們做的手腳可以瞞過其他人,也肯定瞞不過皇上,不過他還是會奉命行事,因為他知道對於宮闈之內的爭鬥,衛子夫遠比他更為嫻熟。

    衛子夫沒理會陳掌的離去,猶自失神的望著被春風吹皺的池水,心中淡淡地感歎,余先生,當初你說你喜歡我的純良,所以會成全我的心願,讓我離開平陽侯府,過上我想要的生活。一個好夫君和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不再是人下人的奴隸,可以抬頭走在街上,這就是那時候的衛子夫唯一的期望。可是……

    「余先生,如果良人不良,子夫想要的,還能得到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蔥白如玉的雙手,卻彷彿看到自指間流過的無數紅色血跡「如果先生你復生於今日,大概會責怪子夫,如此輕易的就改變了吧。可是,子夫的身邊沒有那個肯為我拭淚的人,如果不靠自己,又能靠誰呢?」

    ……

    余莊

    「先生最後的那段日子就是在這裡度過的。」劉徹擁著陳嬌在余莊中行走著,「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他親手栽種的。」

    「從前朕不知道為什麼先生要將最後的那兩年的時間花在這座莊園的構建上,後來,才知道,這裡是他和母后相遇的地方。他們曾經相約在這裡建莊園以安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兩人一路行來,終於走到了余莊的最中心,那棵參天的大樹下,余明的墓碑前。劉徹揮了揮手,屏退了眾人。

    他揚手提起下裳,在墓碑前重重跪了下來,神情肅穆的說道:「余先生,朕這一生僅給三個人磕過頭,你是第四個。但是,先生曾經教給朕的,朕永遠都不會忘記。唯願你和母后來生能夠一了夙願,花開並蒂,魚成比目。」說完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親自動手,挖開墳墓的一側,輕輕將那已然有些褪色的香囊放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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