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上辛,上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萬石君奮奉朝請,入見,言曰:『古者殷周有國,治安皆千餘歲,古之有天下者莫長焉,今既承周禮,又有嫡長之子,請立太子,以尊宗廟。』上歎曰:子立,衛氏益貴。」
——《史記#183;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
茂陵邑中裡,大約在十年以前,來自戚里的一戶人家的入住,使得此處亦成為茂陵的一處熱鬧之所。衛青從一座外面看來十分樸素的府第踏步而出,從裡面出來一行人,為首的是一個被一個中年人攙扶著的老者。老人的年紀顯然已經很大了,他鬚髮皆白,臉上滿是皺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從漢高祖劉邦一朝留到現在少數幾個老臣之一,曾經被景帝親口許為「萬石君」的石奮。因為石奮的姐姐是漢高祖劉邦的美人,因而石家當時得以舉家遷入戚里,後來歷經高、惠、文、景四朝,始終不曾再有女子入宮的石家便在十年前,遷出戚里,入住茂陵邑中裡。
「石老先生,請留步!」衛青溫和的笑著,向送行的眾人拱手告別。
「衛將軍,慢走!」石奮說道,聲音和他的外貌一樣蒼老。
「告辭!」衛青沖眾人點了點頭,上了馬車。一直到衛青的馬車去了很遠很遠,石奮才在兒子的攙扶下,回房。
「爹,小心門檻!」石建扶著自己的父親,開口輕聲詢問道,「爹,你真的打算入宮去見陛下嗎?」而他的弟弟石慶則在前面仔細的將所有的障礙排除,兄弟兩人小心翼翼的將石奮扶到房中。
「這已經不是為父打不打算的問題了。」石慶跪坐在榻上,輕歎了一口氣,說道:「而是我們石家到了必須決斷的時候。」這位經歷過高、惠、文、景四朝的老人在衛青上門的那一刻,就已經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果然,衛青入座後,很快就將話題引到了立儲的問題上,並且暗示當今聖上年過而立,也應該將繼承人確定下來了。
「決斷?」現任郎中令的石建和現任內史的石慶聽到這個詞,均皺起了眉頭。
「你們二人,是幾個兄弟中最成器的。將來我們石家還要依靠你們重振家業,你們覺得我們家在此刻應該怎麼做?」石奮注視著兩個兒子。
石建和石慶對視一眼,石建開口說道:「爹,如今陛下又將廢後接回宮中,恩寵有加,而且聽說她已然身懷有孕,宮中另有兩位宮人也已有喜。皇后應該是擔心大皇子將來的地位,才會希望陛下盡早立儲的。如今,陛下心意未明,我們家又一向不參與這些爭鬥,不如還是置身事外吧。」
「慶兒,你也是這個意思嗎?」石奮聽完這個答案暗暗搖頭,轉向另外一個兒子,問道。
「孩兒認為大哥說得很對,這個時候幾乎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觀望中,我們石家如果再此時提出立儲,就失去了我們家多年來堅持的中正立場了。」石慶略略思考,答道。
「唉!」石奮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啊……為父且問你們,為何我們石家能夠將人臣尊崇集於一門?」
「是因為父親為臣恭謹,我等子孫鹹孝,無他者貴戚之驕橫。」石建見父親如此反問,便知道自己兄弟方纔所答並不和父意,回答得更是謹慎。
「因為我家謹遵臣道。」石慶在哥哥說完之後,連忙點頭,又追加了一句。
「不錯,我們石家一直以來,靠的就是純臣之道。可是,建兒,慶兒,立足觀望兩不相幫,卻是取巧之道,而非為臣之道。」石奮語重心長的說道,「況且,隔牆有耳,今日衛將軍拜會一事,必然已入了第三人之眼,所以我們石家必須作出一個決斷。」
「爹,如此一來,我們勢必會因此得罪陳家和館陶大長公主。」石慶皺眉道,「萬一將來……那我們今日此舉,豈非平白樹敵?」
「陳家將來如何還是未知之數,但是如果為父不上表請立太子,卻是必然會得罪衛家。」石奮擺了擺手,阻斷了兒子的發言。
「爹,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石建身為郎中令,可說是他們父子三人中最接近劉徹的人,對於近段時間,劉徹一下朝就往上林苑跑的情況,最是瞭解。在他看來,如今陛下對廢後的寵愛,更在皇后之上,萬一他們石家真的樹此大敵,只怕是得不償失。
「建兒,我大漢禮制取自周,今有嫡長之子在,為人臣者怎能不請立嫡長子?所以,如果此際我們石家必須作出一個表態,也必須是嫡長子,你明白嗎?」石奮對於兒子的憂慮也隱約有些瞭解,但是在他看來石家卻也是別無選擇的。
「我兒,當初在建元年間我石家受到太皇太后重用,這種行為對於當時勢單力孤的陛下來說,形同背叛,但是為何在陛下掌權之後,卻還是原諒了我等,重用你們兄弟二人?」石奮意味深長的說道,「那是因為,為人君者,都喜歡純臣,這個純臣有時候或者並不聽話,但是在他眼中卻是最可靠的,你們可明白?」
「所以,你們無論做什麼決斷,都不能違背臣道,否則我們石家就會失去最堅實的根基所在。」
「謹遵父親教誨!」石建和石慶兩人聽到這裡,齊齊躬身叩拜。
*
衛青靠在自己的馬車上,思慮著方才和石奮的談話,知道自己和姐姐的計劃是成功了,石奮是不會拒絕的。忽然,馬車一個顛簸,停了下來。
「怎麼了?」衛青揚聲問道。
「回大人,前面被人攔住了。」車伕回道。
「噢!」衛青撩起簾子,向前一看,發現那裡有一大段路被形形色色的馬車所堵塞。
「大人,是新任朔方郡太守在前方宴飲。」一個家僕滿頭大汗的回來稟報說,「有很多朝中大臣前來餞行!」
聽到這個稟報,衛青皺了皺眉,說道:「繞道吧。」
「是,大人。」
衛青緩緩放下簾子,將那一路連綿的車馬一一看在眼中。
韓墨,墨門,遼東城,還有廢後……
今日的墨門,少了往日的安靜,多了一份喧鬧。往日深埋於實驗房的眾人,紛紛離開了心愛的實驗儀器,在露天的廣場上,為自己的師弟餞行。在一眾的白衣中,一個穿著青色年輕男子顯得特別的顯眼,他穿過人群,走到韓墨跟前,舉杯說道:「韓兄,小弟祝你此去鵬程萬里!」
「多謝!子長。」韓墨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今日我帶了個人,來介紹給你認識。」司馬遷沖韓墨眨了眨眼,然後向後面說道,「馮兄,過來下。」一個面貌清秀的男子從司馬遷的身後走出,來到了韓墨的身前。
「這位想必是替代在下任左內史的馮遂大人吧。」韓墨淡淡一笑,說道。
「韓大人好眼力。」馮遂嘴角一揚,笑道,「聽子長說,大人才絕當世,故而在大人離京前特來拜會。」
「那是他過獎了。馮大人系出名門,才是氣宇軒昂。」韓墨客氣的回道。
「兩位都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倒不必各自謙虛了。」司馬遷插嘴道,「你們一個要出鎮朔方,一個執掌三輔,都可說是當世人傑了。倒是我,父親至今都不准我出京遊歷,才讓我頭疼呢。」
「你是一介書生,獨自出門遊歷怎麼能讓他放心呢?況且他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大約是希望你能夠恩蔭為官吧。」馮遂對於司馬遷家的情況倒是瞭解得很,幾句話下來,就將事情解釋得清清楚楚,然後又對他嬉笑道,「若是要他放心,你怕是須得找一個武功高強的妻子,陪你上路,才能讓他放心呢。」
「馮兄,說過多少次了,我和釋之只是兄妹之情。」司馬遷見他說道這個問題上,不悅的皺起眉。「啊,說到釋之,韓兄,我這裡有一首詩,送給你哦。」
「什麼?」
「是住在我府中的嬌客,她說和你有一面之緣,如今你既然要遠去了,贈詩一首以餞行!」司馬遷神秘一笑,自袖間掏出一卷被紅色絲帶繫著的卷軸,遞到韓墨手中。
韓墨對於司馬家的嬌客倒是有一定的瞭解,知道是當日在陳嬌身邊見過的那個女子,他打開卷軸,這是一幅素描畫,畫的內容很簡單,是一座韓墨極為熟悉的城門,旁邊題有一首小詩。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韓墨的眼睛不自覺的睜大,連呼吸有些急促起來,隨即他便聞到了一股清香,便問道:「子長,這味道?」
「是菊花香味,也不知她是怎麼薰上去的。」司馬遷聳了聳肩。
「菊乃花中君子,配韓先生最是相合。」
記憶中,那人的確說過這麼一句話。
……
「師弟,你是真的決意往仕途上發展了嗎?」眾賓客散去之後,輔子澈指示門下弟子收拾殘局,自己走到了韓墨的身邊,關切地問道。
「大師兄!」韓墨恭敬的應道,輔子澈的年紀比韓墨要大上近三十歲,在韓墨父親去世之後,幾乎是兄代父職的將他養大,眾多師兄弟中,韓墨最尊敬的人就是他。
「從前你雖然接受了陛下的任命,但是對於官場上的交遊並不關心,可是,去年開始,你似乎就變了。這次還特意辦了個這麼大的餞行宴,你……」輔子澈看著日漸陰沉的韓墨,心中十分擔心。
「大師兄!」韓墨苦笑一下,說道,「我知道分寸的。」
「你素來就和我們眾師兄弟不同,又一貫固執,你既意在仕途,將來怕是遲早要和墨門分道揚鑣的,而我們都是一群癡人也幫不了你什麼,只是,切記小心行事。」
「是,師兄!」韓墨點了點頭。
甘泉宮
劉徹每年的正月都會到甘泉宮舉行祭祀大典,而一些早已退隱,卻仍然深受寵愛的老臣們則可以在此時求見。萬石君石奮就是擁有朝請之權的老臣之一,他退隱後,已經很少主動求見了,是以這一次,劉徹不但立刻允許了,還安排了一個單獨會面。
「萬石君,身子仍然老當益壯啊!」劉徹說道。
「托陛下的鴻福!」石奮恭謹地說道。
「萬石君是我大漢開國至今,僅留不多的老臣,可要好好養自己的身子啊。」劉徹囑咐道。
石奮在高祖一朝時還只是個小官,雖然其姐是高祖的美人,不過在朝中的份量的確不怎麼的。可是到了文帝、景帝時代就不同了,這位勤謹的老者身價暴升不說,連帶著他整個家族的份量都加重了不少,到了他這一朝,雖說是退居故里了,可是影響力卻還是很大。在講求資歷的時代,有時候,活得長久也是一種本事。
「唉,」石奮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臣家世受皇恩,如今老臣雖是退了。這朝中之事,臣卻還是看在眼裡的。陛下,太子之事,事關國本,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
「萬石君,今日來見朕,就是為了這事嗎?」
「是的,陛下。」石奮沒有因為劉徹冷峻的面孔而退縮,繼續不緩不急的說道,「您將陳娘娘接回宮,如今她又有孕在身,一旦她誕下皇子,老臣恐怕朝中人心不定啊。」
劉徹沉默不語,看著眼前的石奮侃侃而談。
「雖說陛下春秋鼎盛,可是恕臣直言,人心趨利,從龍之功的誘惑力是很多人都抵擋不住的。太子早定,也省得臣公們將心思花費在這上面,陛下也可以更加心無旁騖的定策治國。」石奮說道。
「那麼,萬石君的意思是,要朕立衛皇后之子?」劉徹輕哼了一聲,說道,「莫不是她送了你什麼好處?」
「回陛下,衛將軍的確曾來臣府上拜訪,然而,臣之諫言,絕無任何私心。」石奮早有準備,對於劉徹的忽然發問,一點也不覺得驚慌,「陛下切莫忘記,我大漢承周制,周制立嗣當立長、立嫡。如今大皇子兼有嫡長之份,除了他,臣不知還有誰能為太子。」
「即使將來他的資質不是朕皇兒中最佳的?」
「若陛下以為大皇子不足以當社稷,將來還可立嫡。」石奮說道,潛台詞就是,將來你要不喜歡這個,可以廢了衛皇后,另立新皇后,那也就有新的嫡子了。
「承周禮!承周禮!」劉徹默念道。
「陛下,當初先帝沒立梁王而立您為太子,正是因為承周禮!」石奮見劉徹似乎仍然沒有下決定,便開口說道。
當初,竇太后逼迫自己的兒子立梁王為太子時,景帝正是用漢承周禮這個理由來拒絕的。所以,劉徹不能反駁漢承周禮的正確性,不然就是在質疑自己的皇位的正統性。
「朕知道了。萬石君辛苦了,先退下吧。」劉徹淡然道。
……
上林苑鳥魚觀
「阿嬌,朕想立據兒為太子。」劉徹忽然說道。
陳嬌的身形一滯,轉頭看向劉徹,望著他那認真的眼神,歎了口氣,說道:「這和我有相關嗎?或者,我反對了,你會改變主意嗎?」
「這孩子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即使是個男孩我也不想他當什麼皇帝。做一個像你這樣皇帝又能如何?難道就會開心嗎?」
……
「陛下打算下詔立劉據為太子?」劉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李希。
「不錯。詔書已經擬好,明日就會在朝會時頒布了。」李希歎道。
「這,怎麼會這樣?嬌嬌腹中的皇子根本還沒有出生。他怎麼會這麼快做出決定?」
「聽說是萬石君石奮的諫言。」李希沉聲道。
「石奮!這個老而不死的匹夫!」
「石奮用的理由是周禮禮制,立長立嫡。看來,如果我們想讓阿嬌生的皇子繼位,必須先讓衛子夫將皇后之位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