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來,陳嬌驚訝的發現劉徹沒有離開,而是半支著身子,靜靜的看著自己。
「你怎麼不去早朝?」陳嬌問道。劉徹算得上是個勤政的皇帝,在陳嬌的記憶中,他從前很少在就寢後的第二日還留在寢殿。
「取消了。」劉徹說道,「既然醒了,就起身吧。」說完對著外面喊道,「你們都進來,服侍娘娘洗漱。」一眾宮女魚貫而入,恭敬的跪在行障一邊。
陳嬌在眾宮女的服侍下,開始洗漱,不一會兒聽到外面傳來一段熟悉的樂曲,正是《漢宮秋月》。等她穿上衣飾,走出內室,不意外的發現劉徹正在外廳輕拂著琴弦,曲子正是出自他之手。
劉徹看到陳嬌出來,便停下手,轉頭對她說道:「這曲子,朕就聽卓文君彈過幾次,不知道有沒有差錯?」
「你的琴藝一貫都比我好些,又怎麼會有差錯呢。」陳嬌微微低下頭。琴在當時雖然不是什麼十分流行的樂器,不過劉徹和陳嬌兒時卻曾經因為一時好奇而在一個師傅門下學過的,而劉徹天資聰穎,成績總是比她好些。
「朕只顧著聽,都忘記問卓文君這曲子叫什麼了。」劉徹站起身,走到陳嬌身邊,為她理了理頭髮,問道。
陳嬌聽到這個問題,抬起頭,直視著劉徹的眼睛,緩緩說道:「這曲子,叫漢宮秋月。」
兩人之間一陣寂靜,過了好一會兒,劉徹才說道:「阿嬌,陪朕出去走走吧。」
外面已經是一片初秋景色,不知不覺間,陳嬌回宮已經月餘了,盛夏的炎熱漸漸過去,而是添了一份秋日的清涼。兩人離開昭陽殿後,便一言不發的行著,一前一後,劉徹在前,陳嬌在後,。
陳嬌看著外間的景色,不覺有些黯然。來到這個時代這麼久,又接受了屬於阿嬌的記憶,她是真正感受到自己是處在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而平凡如她只能在內心深深的驚駭中,看著這一切發生,隨波逐流。她抬頭望了望走在自己身前的劉徹,只看到他的背影和那飄揚的冠帶,是啊,總是這樣,永遠的跟在他的身後。阿嬌是個養在深閨的嬌嬌女,跟不上他的腳步,而陳嬌這個來自現代的普通女孩難道就可以跟得上他嗎?他畢竟是那個機智超群、文采煥然而又殺伐果決的漢武帝啊。想到這裡,陳嬌不覺停住了腳步,癡癡的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過了好一會兒,劉徹才發現陳嬌沒有跟上來,他奇怪的轉過身,卻看到陳嬌停在後面不遠處,眼神迷離的看著自己。他笑了笑,向她伸出手,問道:「怎麼了?累了嗎?」
陳嬌的視線定格在他所伸出的手上,看著那略帶薄繭的手,眼前的這一幕和腦中的某段記憶不覺重合在了一起。從前,他們兩人總是喜歡甩開宮女和小宦官,在這巨大的皇宮裡玩探險遊戲,每一次身為女孩子的她都會提早力竭,被仍然精力充沛的劉徹甩在後面,那時候,劉徹就會很無奈的向她伸出手,問道:「怎麼了?累了嗎?」然後,她就會回答……
「是啊,你不要走那麼快,要等等我。」陳嬌不覺說道。
劉徹臉上的笑容略略凝滯,顯然他也想起了從前的事情,那一瞬間很多不同的情緒在心間泛起,然後他往回走了幾步,拉住陳嬌的手,說道:「走吧。」
低眼看了看拉住自己的手,再看了看他認真的側臉,陳嬌想,這個男人,真的還希望能夠挽回些什麼嗎?
劉徹帶著陳嬌走到未央廄,對未央廄令說道:「馬都準備好了嗎?」未央廄令恭敬的點了點頭,從廄內牽出兩匹駿馬,一棕一白,在陽光下,昂然立著。
「會騎馬?」劉徹低頭問道。陳嬌仰頭看了看那匹白色的駿馬,走到它的一側,躍馬而上,居高臨下看著劉徹,劉徹只是一笑,也走到棕色馬的旁邊,一躍而上,他轉頭對她笑了笑,說道:「我們出宮吧。」
陳嬌雖然會騎馬,技術卻不怎麼行,雖然未央廄令一定已經挑了最溫順的那一匹出來,她還是只能驅馬緩行。劉徹很快發現了這一點,也便跟著慢了下來,兩人並排騎著,從章城門出,一路向外行去。
「回去我和廄令說,以後這匹馬就歸你。」劉徹見陳嬌似乎很是喜歡胯下的白馬,便說道。
「這樣可以嗎?」陳嬌知道未央廄中所飼養的馬都是供給皇帝騎乘的。
「朕說了就可以。它還是沒有名字呢。給它取個名字吧。」劉徹說道。
「叫踏雪吧。」陳嬌低頭摸了摸馬鬃說道。從前看武俠小說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踏雪無痕這個詞語,這匹通身雪白的馬,的確很配這個名字。
「好名字。」劉徹看了眼白馬,淡淡一笑,然後說道,「那朕這匹呢?不給取個名字嗎?」
「它沒名字嗎?」陳嬌有些驚訝的問道。
「這是仲卿自匈奴擄回的駿馬,新近訓練好,剛上貢的。」劉徹說道。
「原來如此。」陳嬌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叫赤兔如何?」
「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劉徹聽到這個名字,挑了挑眉。這話卻讓陳嬌心中一驚,她驚訝的望著劉徹,說道:「你怎麼知道?」
「很有意思的故事。」劉徹笑道,「朕聽別人說的。」然後便轉過頭去,將目光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陳嬌卻很不是滋味的低下頭,她知道自己在遼東城所做過的一切事情,都被劉徹看在眼中,控制在掌中。
又騎了一會兒,陳嬌終於忍不住看口問道:「我們去哪裡?」
「平陽侯府。」劉徹答道。
平陽侯的封地本在平陽縣,根據漢代的規矩,平陽侯應該要呆在自己的封地,不得長留京城。但是由於他的妻子是皇太后的愛女,因而平陽侯一家,在皇帝和太后的默許下,在灞上住了下來,連帶著將平陽侯封地的眾多奴婢都帶進了長安,其中就包括衛家姐弟。
陳嬌不是第一次來平陽侯府,從前她和平陽公主劉婧感情好時,便經常來,後來出了衛子夫的事情,也上門鬧過。如今再度踏足這裡,真是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大約是因為劉徹事先吩咐過,平陽侯一家並沒有出來迎接聖駕,只是有一個老家人,在門邊侯著。外人看來,他們這一行人也只是普通的親貴人家來訪平陽侯府。
「下來吧。」劉徹先下了馬,走到陳嬌身邊,對她伸出手,輕輕將她抱下馬。
劉徹帶著陳嬌走到了侯府東面的一個小院子裡,然後將所有人攔在了外面。一個很簡單的小院落,幾間平常的矮房子,庭院中間放著一張石桌和幾張石凳。陳嬌不解的望著劉徹,不知道他帶自己來這裡做什麼。
「朕第一次見到余明,就是在這裡。」劉徹帶著她緩緩走近那張石桌。
9歲那年,他被封為太子,在母親的侍從,余信的引導下,在此處見到了大姐金俗的親身父親,余明。
「余明和從前在朕身邊出現的人都不同。他告訴了朕,朕所要擔負的是怎樣一個江山。」劉徹似乎陷入了回憶中,臉上帶著似真似幻的笑容。
余明是以王太后的故友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現的,劉徹第一次可以放心的向一個人暢言自己胸中的志向和抱負,而余明會笑著聽他說話,如同一個寬厚長者,然後和他談起自己的旅途見聞,告訴從來沒有離開過長安的他,這個天下之大;告訴了他,那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是如何過自己的日子的;告訴了他,諸侯國內的文治鼎盛和諸侯王的荒淫腐敗;告訴了他,匈奴的殘暴和邊關的艱苦……那段日子裡,余明為他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一扇門,他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世界和他想像得並不一樣,第一次對自己所接手的天下有了一個形象的概念。
「你知道余明第一次讓朕看到,所謂的預知天命,是什麼時候嗎?」劉徹打開石凳上的盒子,裡面裝得整齊的黑白石棋子。陳嬌低頭一看,發現石桌上刻畫著一個整齊的棋盤樣式。
「是建元元年,我們大婚後不久。」劉徹轉頭看著她,說道:「他告訴朕,朕在建元年間所作的改革會一一失敗,讓朕有個心理準備。」
想當然爾,正意氣風發的劉徹又怎麼會相信那種預言呢。他雖然聽了余明對於這次新政的分析,並且也為防止失敗作了些準備,但是最後,一切還是如余明所說得那樣發生了。
「後來,他又告訴朕,趙綰、王臧會在獄中自殺身亡,而朕也果然不能夠救他們。」劉徹執起一顆黑子,向天元處落下,眼中有著黯然,「他讓朕相信了這個世界上,或者真的有所謂的命數。」
……
建元二年平陽侯府
「先生說什麼?」劉徹驚訝的連棋子都沒能拿住,任由它掉落在棋盤上。
「我說,子夫將來會是你的皇后。」余明猶自望著衛子夫離去的方向,說道。
「這不可能。」劉徹的第一反應是馬上否認,說道,「我的皇后只有一個,那就是阿嬌。」
「是嗎?」余明見他遲遲不落子,便自顧自低頭落下一子,淡淡說道,「那你告訴老夫,為什麼要在她膳食中下藥?」
此言一出,不但劉徹臉色大變,連在一邊看棋的平陽公主劉婧都是一驚。劉婧望著劉徹,問道:「徹兒,你……」
「就算沒有孩子,我還是會對她很好很好。後宮之中,不會有人的地位在她之上的。」劉徹打斷了劉婧的話,彷彿是對自己說的一般,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道。
「陛下,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余明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後說道,「歷來都沒有無子而穩坐後位的皇后。你忘了小薄皇后是因何被廢嗎?而竇太皇太后又是因何而立嗎?」
漢景帝的第一位皇后,是其祖母薄太后的族女,從景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跟隨在他身邊,漢景帝六年,以無子廢。竇太皇太后從被立為皇后的那天起,就沒有得過漢文帝的喜歡,但是以其謹言慎行,且生有嫡長子而始終受到眾臣擁戴,就算是文帝也不能廢除她。
「陛下,如果你真的喜歡皇后,想保護她,那麼就應該給她一個孩子。對於後宮中的女人來說,一個兒子是比什麼都堅固的後盾。」余明意味深長的說道。
「……不行!」劉徹艱難的搖了搖頭,說道,「朕的太子,不能是阿嬌的兒子。」
「如果她無子而一直坐在後位之上的話,那麼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陛下,你這是害她,而不是愛她。」余明輕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臨江王只因為曾經做過太子,所以你母后和館陶長公主就一定要置他於死地,才能夠放心。如果,生下太子的那位嬪妃不是皇后,你認為她會甘心嗎?」
這時,衛子夫端著新做好的點心,走到桌邊放下,年輕而美麗的容顏上,溢滿了笑容,她甜甜的對三人說道:「陛下,公主,余先生,這是廚房剛作好的。」當視線轉到劉徹臉上時,卻嚇了一跳。平日十分和藹的劉徹,此刻看著她的眼神簡直像要吃人一般,頓時讓她感到小腿有些顫抖。
「子夫,你先下去。」余明溫和的拍了拍衛子夫的手,白髮白鬚的他頗具道骨仙風,加上和藹笑容,很容易就能夠讓人對他的話產生信任感。
「是!」衛子夫已經察覺到了在自己剛才離開的那一瞬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使得這裡的氣氛大變,於是她立刻點頭離去,一路上還感覺到劉徹那銳利如刀的眼神一直在背後望著自己。
「子夫是個乖巧的孩子,謹慎而知進退,我以為她很適合做你的皇后。」余明彷彿沒有看到劉徹那殺人的眼神,自顧自地說道,「而她的家族裡,會出現兩個人,成為你日後對付匈奴的利器。」
「她會是我的皇后,那阿嬌呢?」劉徹對於余明後面的話,置若罔聞,只是癡癡問道。
余明看著眼前滿是痛苦的劉徹,腦中浮現筆記上所寫的內容,「廢後陳阿嬌,退居長門宮,請司馬相如做《長門賦》,而漢武帝未回心轉意,從此在長門宮孤寂度日,十餘年後病逝,武帝以皇妃之禮葬之。」
「先生,請你告訴我。」劉徹紅著雙眼,問道。
「你會廢了她,讓她退居長門宮,她會在長門宮待上十數年,然後病逝。」余明緩緩說道,陳嬌和劉徹一起數次到訪過平陽侯府,他也曾經見過他們二人相處的情景,的確很不能想像有一天,劉徹會對她狠心若斯,而那個笑得如此開朗的女孩會鬱鬱寡歡,以至於病逝。但是這個世界上的事,又怎麼會是凡人所能想像的呢,當年他不也以為自己能夠和阿娡白首偕老嗎?
「是嗎?原來有一天我會廢了她?」劉徹失神的站起身,腳步輕飄飄的向外面走去,口中不斷重複著,「原來有一天,我會廢了她?」
……
「你怎麼了?」陳嬌見他落下棋子之後,就陷入了失神的狀態,便走到他身邊搖晃了他一下。劉徹從長長的回憶中醒來,看著眼前的陳嬌,不禁苦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說道:「阿嬌,你知道嗎?原來命數真的是不可更改的。」
知道衛子夫會成為他的皇后的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希望能夠一醉解千愁,可是他錯了,有時候,酒非但不能解愁,還會添憂。他臨幸了衛子夫,就在那一晚。無意責怪刻意安排了這一切的姐姐,他知道從自己決定給阿嬌下藥起,或者就已經走在了一條不能回頭的道路上。
「阿嬌,朕是真的想做一個明君,創造一個流傳千古的盛世,你明白嗎?」劉徹伸手抓住陳嬌的肩膀,直視著她,認真地說道。
「我明白啊。我明白的。」陳嬌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今天的行跡如此古怪,卻能夠聽出他話語裡的認真。雖然後世人對劉徹褒貶不一,但是沒有人能夠否認他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
「阿嬌,你知道嗎?外戚如果太過強盛,而皇帝嬴弱的話,這對大漢朝來說,並不是什麼幸事。」劉徹在青石凳上坐下,同時拉著陳嬌坐在自己的腿上,「朕只是不想陳家成為另外一個竇家,但是在朕的心目中,和朕喝過合巹酒的妻子,僅你一人而已。」
「所以,給我下藥,最後廢了我,都是因為你不想,外戚勢力過盛嗎?」陳嬌只覺得自己的心如同遇到了冬日的冰雪一般,一點一點的冷了下去,那些史書上所記載的話,不斷地在她的腦中回想著,「故諸為武帝生子者,無男女,其母無不遣死。」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朕保證。」劉徹馬上發現了陳嬌的不對勁,緊緊握住她的手,將她抱在懷中,說道。
「你為什麼改變了心意?因為我能夠預知未來嗎?」陳嬌終於問出了自己內心深處最深的疑問,對於劉徹改變,她實在是很不明白,而今天,劉徹似乎有向她說明一切的意思,便問了出來。
徹搖了搖頭,輕輕撫摸著陳嬌的臉,然後說道,「阿嬌,雖然朕不知道為什麼在你身上,余先生的預言失效了,但是朕並不是真的需要你的預知之力。雖然一開始,朕的確心動過。但是阿嬌,話從你嘴中說出,除了你無人知道是真是假,除非它驗應。如果朕真的完全依賴於你的預言,那麼只會毀了自己。所以你的預言能力,對朕的吸引力甚至遠不如你教給墨門的那些學識。」
陳嬌聽到無人知道真假一句,猛然想起中世紀被燒死的女巫,她一直以為劉徹留下她不殺的原因,難道才是真正會使自己失去性命的原因。
「而現在,我想通了一些事情。阿嬌,留在我的身邊,陪我,看著這個國家,好嗎?」劉徹俯首在她耳邊落下一吻,「不要說大難臨頭各自飛,你和她們不一樣。」
「……」陳嬌知道昨晚自己所說的話,已經被他聽在了耳中。
「答應朕,好嗎?這樣,我們就可以回到從前。」劉徹問道,但是回應他的卻只有沉默。
「對不起,我可以留在你的身邊。」陳嬌抬起頭,望著劉徹,「可是我們回不到從前了。」對劉徹,她的確有感情在,但是那種感情卻戰勝不了她心中害怕,要她像從前的那個阿嬌那樣信任他,太難了。
劉徹聽到這個回答,身子一僵,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抱著她,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阿嬌,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在長樂宮的大殿上,你跟在皇祖母的身後,那時候。我第一眼就記住了你,因為我覺得你好漂亮……」
那個早上,他們就這樣在那個院子裡坐著,聽劉徹難得傷感的回顧著他們的從前,而陳嬌將腦袋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口,淚水不斷的滑落。過往的回憶和此刻的情景在腦中不斷交織,讓她幾乎要崩潰了。可是哭過,傷心過,又能怎麼樣呢?就是今天說再多的溫情脈脈的話語,劉徹還是不會變,離開這個院子,度過這個時刻,他仍然會恢復成那個最冷靜而最理智的帝王,永遠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
落日將下,斜陽將最後一點光芒灑向大地,劉徹拉著陳嬌的手,在長水之畔緩緩走著。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汎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劉徹吟完此詩,轉頭望著身邊的陳嬌,說道,「阿嬌,朕的這首《秋風辭》如何?」
「陛下的辭自然是極好的。」陳嬌聽到這首辭的開篇,便知道這就是為後人盛讚的《秋風辭》,正當盛年的劉徹本不該有此年華易逝之歎,也許是因為這一日的懷舊,這一日的傷情,才使他陷入這種悲歎中。
「呵呵,為朕和一首如何?」劉徹微笑著問道。
陳嬌凝視了劉徹好一會兒,然後說道:「茂陵劉郎秋風客,辭賦華絕韻如歌。鐵騎能封狼居胥,寸筆亦抒胸中壑。」她想這首略加修改後的詩送給眼前這位微微陷入失意之中的帝王,是最合適的。
劉徹顯然沒有想到陳嬌會送上這樣的和詩,最初的愕然過後,便是輕笑不止,他俯下身子,靠在她的肩頭,然後說道:「阿嬌,幸好你一直沒變。」
陳嬌將頭輕輕靠在劉徹的肩上,滿是悵然的看著河面的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光輝,心中說道,我怎麼能變呢?對你來說,一個已經改變,不能在面前表現出真性情的阿嬌,還有價值嗎?
「我已經變了。」低低的帶著惆悵的聲音在劉徹耳邊響起,「而且,再也回不去了。」
劉徹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然後臉上漾出一抹複雜的笑容,說道:「阿嬌,你沒有變,始終還是這麼美。」
……
雖然整個長安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但是其西南角的皇宮卻是華燈初上。望著遠處的章城門,陳嬌不覺轉頭望了一眼身邊的劉徹,她知道進了這個皇宮,他對她就不會再有今日的溫情,劉徹想要的終究是這泱泱大漢的千秋萬代,所以在必要的時候,她就是那個可以犧牲的對象。
「進去吧。」彷彿知道陳嬌的心思,劉徹也在此時轉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拉動韁繩,驅使著赤兔向城門走去。陳嬌輕輕歎了一口氣,跟在劉徹身後進了城。
進了未央宮後,兩人便將兩匹馬交到了隨行車郎的手中,在宮室中步行著。走到前殿一帶時,兩人都驚訝的發現有大批的宮人在此處聚集著,氣死風燈將整個前殿前的廣場照得通亮。幾個機靈點的小宦官率先看到了劉徹,忙迎上去喊道:「陛下,你可回來了。」
「出什麼事情?」劉徹皺眉問道。
幾個小宦官彼此對視了一眼,最後其中一個說:「皇后娘娘從下午開始,就跪在前殿前,向你請罪。」
聽到此,劉徹皺著眉看了看遠處,果然有幾個宮女提著燈籠圍在一處,想必就是衛子夫跪地處。他放開陳嬌的手,對馬何羅說道:「你送娘娘回昭陽殿。」然後又對著那兩個小宦官說道:「去喚楊得意來見朕。」
陳嬌遙望著毫不猶豫的放開手的劉徹,看了猶有餘溫的手,臉上露出苦笑,心道,這個世上,大概沒有人能夠像他們這樣,理智的談情的吧。
「娘娘,回去了。」馬何羅見陳嬌立於原地不動,便開口說道。
「我知道了。回去吧。」陳嬌轉身對馬何羅笑了笑,最後看了一眼一步一步走上前殿高台的劉徹,心道,終究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嗎?
一回到昭陽殿,就發現整個昭陽殿也是***通明,而飄兒正焦急的在殿外等著她歸來。飄兒一看陳嬌的身影,立刻鬆了一口氣,忙迎了上來,跪拜道:「拜見娘娘!」
「起來吧。」陳嬌不在意的說道,然後對馬何羅道:「馬將軍,你先回去吧。」打發了馬何羅,回到內室,便招來飄兒,問道:「宮裡出什麼事情了?」
「娘娘,這次可是出大事情了。」飄兒臉上止不住歡喜,「王夫人今日下午險些流產!」
「什麼?」陳嬌一聯想到方才聽說的衛子夫跪在前殿之前請罪的消息,便問道,「這和衛子夫什麼關係?」
「回娘娘,聽說是,今日下午王夫人覺得身子有些乏了,所以到花園去走走。結果碰上了衛長公主,被她推了一下。」飄兒說道。
「是嗎?」陳嬌低下眸子想了想,然後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王夫人直呼腹痛,那位才請了太醫令入宮為她診治,誰知道,居然發現王夫人已經有喜近四月了,只是她身子嬌小,所以一直沒發現。」
「別人發現不了,難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嗎?」聽到這裡,陳嬌冷冷一笑,「怕是她故意掩下想對付誰吧。」
「誰說大家的目光都看著昭陽殿的時候,本夫人就要對付昭陽殿呢?」批香殿中,王靈斜斜的靠在臥榻之上,雙手放在自己的小腹間,說道,「衛子夫,這宮中終究你才是皇后,而那位,可是陛下明文廢黜了的。」
「不過,娘娘這可是兵行險著了,萬一真被衛長公主一推出了事,那可就……」阿靜拿過毯子蓋在王靈身上。
「不會出事的。那女孩和她娘一樣多心計,就算一時失了心智,下手也絕對不會不知輕重。若她再大個幾歲,也不會這麼經不起激,現在嘛,還嫩了些。」王靈笑吟吟的說道,「陛下已經回宮了嗎?」
「剛來的消息,和昭陽殿那位一起回來了。」阿靜回答道。
「是嗎?衛子夫,任你生有皇子,怕也扛不起這指使女兒謀害皇嗣的罪名吧。這只是第一步啊。」王靈得意的輕笑著。
……
「你是代衛長來請罪的?」劉徹看著眼前在宮女的攙扶下,雙腿顫抖,臉色發白的女子,淡淡地問道。
「請陛下饒恕興兒不懂事。」衛子夫已經在前殿之前跪了近三個時辰,若不是一股毅力著她,此刻早已經體力不支,倒在地上了。
「子夫,朕以為你可以把後宮調理得很好。」劉徹冷冷的說道,「你回去吧。如果以後王夫人的身體再出什麼事情,朕唯你是問。」
「是,陛下!」衛子夫顫抖著腿,謝恩離去。
椒房殿
「啊!」衛子夫一臉痛苦的靠在床榻上,身下的被褥已經被那發白的雙手抓得完全皺在了一起,淳於義小心的為她揉散膝間的淤血,然後輕輕對身邊的女醫說著藥方,讓她到尚藥監去取藥材,再交給食官長煎藥。
「娘娘,你跪的太久,氣血不暢,郁滯於膝,失於濡養而肢體麻木。臣早晚來為你按摩數日再配上藥物調理,便可下床行走了。」淳於義對女醫交待完一切,轉頭對衛子夫稟報道。雖然她如今的職責是照顧增成殿的李美人,不過身為宮中醫術最好的女醫,在皇后娘娘身體有恙的情況下,當然會馬上被叫到椒房殿來聽事。
「義侍醫辛苦了。」衛子夫雖然白著一張臉,仍然對淳於義微笑著說道,「你且退下吧。」
「是!」淳於義給衛子夫行了一禮,悄然退下。這時,崔依依手中拉著一個衛長公主匆匆自她身旁而過,淳於義瞟了一眼衛長公主,那華美的衣裙上帶著些許污穢,想來是在牢中沾上,而那柔美的臉上,猶帶著淚痕未乾。
崔依依讓劉芯在行障外站著,獨自走到衛子夫身邊,輕聲說道:「娘娘,宗正府的人把衛長公主送回來了,是皇上親口下的詔令。」
「讓她進來。」衛子夫喘了口氣,揮手示意宮女們退下。衛長公主劉芯微顫著身子,走到了母親的面前,垂著頭的她,看來是那麼的心驚膽顫。
衛子夫看著女兒這個樣子,長歎了一口氣,原先的那股憤怒也在這一聲長歎中化為虛無,她幽幽的說道:「芯兒,母后本來以為你可以讓母后很放心的。」
「母后,對不起,女兒錯了。」劉芯不覺落下淚來,這一路上她已經聽宮女說了,母后在前殿之前跪了近三個時辰,才等到父皇下令釋放她。
「過來,坐到娘身邊來。」衛子夫伸手招了招,將劉芯拉到身邊坐下,然後問道,「你一向是最懂事的。娘也不想瞞你什麼,如今廢後回宮,王夫人和那李美人又懷有身孕,雖然我們有你弟弟,可是也凶險得很。」
「女兒知道。」劉芯點頭,眼中的淚水還是不住地往下流。
「興兒,」衛子夫摸了摸女兒的頭,對她笑了笑,然後說道,「從前,有一個人和娘說過,最是無情帝王家,這麼多年來,娘一直把這句話記得牢牢的。你生在宮中,跟在娘身邊這麼多年,應該知道,這皇宮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所以,不要哭了,哭是沒有用的。」
「娘,對不起。」劉芯抽泣著,試圖止住自己的哭聲,她伸出袖子拭了拭淚,然後說道,「女兒這就去向父皇解釋。」說完要起身離去。
「別去!」衛子夫大驚失色,忙抓住女兒的衣袖,喊道。
「娘!」劉芯被衛子夫硬生生拉回床上,傻傻的望著衛子夫。衛子夫衝她虛弱的笑了笑,然後說道:「傻孩子,和你父皇說有什麼用。母后能知道的事情,難道他會查不到嗎?」
「娘……」
「有些事情,我們必須自己解決,不要奢望你父皇的保護,那是最遙不可及的東西。」衛子夫抓住女兒的手,一點一點的握緊,緊到讓劉芯感到疼痛不已,而她臉上的表情卻還是那麼的平靜,「你只要照顧好自己和兩個妹妹就可以了。王靈既然不甘寂寞,那麼母后就讓她好好舞這最後一場絢爛。」
堂邑侯府
館陶大長公主劉嫖面無表情地將一張白紙放入燭台之上,看著它化為灰燼。
「是宮裡來的消息嗎?」一個聲音忽然響起。
劉嫖並沒有受到任何驚嚇,她安然的轉過頭,淡淡地說道:「是啊,一個你意想不到的人送來的。」
「噢?」李希挑了挑眉毛,緩緩走到劉嫖身邊,說道,「我聽說宮裡又有一位夫人有喜了。莫非,和這件事情有關?」
「你猜對了。正是那位王夫人送來的。」劉嫖笑了笑,「她想,和我們聯手,對付衛子夫。」
「那殿下的打算是?」李希摸不準這位嫡母的心意。
「你覺得本宮應該答應嗎?」劉嫖反問道,見李希無意回答,便自答道,「放在從前,本宮也許就答應了,就像當年和王太后聯手對付栗姬那樣。不過如今,本宮已經不那麼想了。徹爾不是先帝,本宮對他也沒有對先帝那樣的影響力。而以阿嬌如今的身份,即使衛子夫退位了,得利的人也不一定會是我們陳家。更重要的是,阿嬌的被廢讓本宮徹底相同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帝王之道,無非制衡二字。」劉嫖直視著李希說道,「在徹兒的治世下,陳家和皎皎如果想要長長久久的生存,就一定要把握住這兩個字。所以,這次的事情,我們不插手。」
「殿下的意思,希明白了。」李希踱了幾步,然後停下說道,「換句話說,今後一段時間內嬌嬌在宮中的地位如何,就看陛下在這次的事件中打算如何對待衛家,對嗎?」
「不錯!」劉嫖苦笑道,「如果他打算留下嬌嬌,那麼必然會為她製造一個對手,或者說為我們陳家製造一個足以制衡的對手。」
「那麼殿下不插手此事的決斷是對。」李希臉上一冷,說道,「如今軍中年輕的將領不多,而對匈奴的戰爭卻不是短時間內可以結束的。衛青必然會繼續受到重用,只要他受到重用,那麼衛子夫的地位就不會那麼容易動搖。」
「如此說來,如果要擊敗衛家,首先就必須在朝中打垮衛青等衛氏外戚?」劉嫖聽到這個分析,眉峰不覺蹙城一團,然後說道,「奭兒,看來只有等你在朝中升到高位時,嬌嬌才有希望啊。」
「只怕未必。古來軍功最重。」李希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