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宣室
已到了午膳時分,劉徹還沒有出現,甚至連個口信都沒有叫人送來,衛子夫有些擔憂的到宣室殿看了看,發現劉徹並沒有在接見朝臣。她便讓人攔住一個小宦官問道:「皇上呢?」
「回皇后娘娘的話,皇上現在在中庭。」小宦官恭恭敬敬的回答道。
「中庭?」衛子夫看著看天上有些熱辣的太陽,皺了皺眉。
她只好帶著宮女繞到中庭,遠遠的就不斷聽到飛箭中靶的聲音,心道:原來皇上在看侍衛們練箭啊。待得靠近了才發現,在中庭射箭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劉徹自己。這倒也不奇怪,劉徹喜好騎馬田獵,他的箭術一貫不錯,也經常有練習。
「娘娘,皇上在練箭呢。一定不喜歡我們打擾,先回了吧。」宮女依依跟隨衛子夫多年,多少也有些瞭解劉徹的不喜歡後宮眾人管他的脾氣,忙提醒衛子夫道。
但是,衛子夫終究比較細心些,她發現一旁的楊得意此刻正不斷的用右手擦著汗,臉上滿是焦急的神色,眼睛不停的往他手中捧著的箭筒瞟去。於是,她也顧不得劉徹的忌諱,走上前去,看清了那箭筒,她也不住抽了口冷氣,箭翎上(那時候似乎沒有箭翎,但是用箭尾又好像表意不清,所以就暫且用用先。)竟然沾滿了血跡,再一抬眼,劉徹拉弓的手指已然是一片暗紅。
「皇上!」衛子夫驚叫道,她難得大膽的打斷了劉徹的娛樂活動,拉住他挽弓的右手,說道,「你受傷了,快別射了。」然後,又轉頭對楊得意吩咐道,「別傻愣著,快去叫太醫令。」
「子夫!」劉徹被衛子夫這麼一碰,彷彿才清醒過來,他看著一臉驚慌的衛子夫,理智立刻回爐,低頭望了望自己沾滿了鮮血的雙手,顯得有些震驚,有些難以置信。
太醫令得到傳召,立刻趕進宮,當看到劉徹有些血肉模糊的右手,他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要知道,劉徹自正式執掌朝政以來,已經很少進行田獵,所以受傷的次數寥寥無幾。太醫令心中暗暗思量道,也沒聽說皇上去上林苑啊,怎麼會傷得這麼嚴重?他當然沒有膽量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只是小心翼翼的給劉徹進行包紮。
「皇上。」衛子夫擔憂的望著劉徹,從剛才開始,劉徹就一直處於失神狀態,讓人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緒起伏。
「朕沒事。」劉徹回過神來,淡淡地說道,「你先回宮去吧。」
「可是……」衛子夫還是有些擔憂,自她入宮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劉徹失態到自傷身體。
「回去吧。」劉徹表情未變,語調未變,只是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這樣反而讓衛子夫很是驚心,這一切都太不尋常了。但是在這種詭異的時刻,她又沒有膽量抗旨留下,只得起身告退。宣室中只留下了心驚膽戰的太醫令,為劉徹包紮傷口。
處理完傷口,劉徹靠在床上,從枕下摸出那許久未曾看過的珠子,望了許久,口中喃喃念叨著:「捨得,捨得……」
過了好一會兒,他坐起身,向外室走去。一直在外面伺候著的楊得意忙迎上來道:「皇上,有什麼吩咐嗎?」
「去猗蘭殿。」劉徹道。一行人遂浩浩蕩蕩的開往猗蘭殿。
未央宮猗蘭殿,漢景帝元年的七月七日,劉徹便生於此,他的童年歲月也多在此度過。劉徹將眾人都留在殿外,獨自在殿內站著,望著週身這些熟悉的景象,他彷彿又回到了童年的時候。他走到內室,揭開床板,輕觸了一下床邊的一個雕花紋飾,床底便顯露出一個地道的入口。
劉徹信步而入,地道內並不明亮,入口處的蜜炬(蠟燭)被點燃後,便能看清楚內裡的情景。劉徹走到左邊的牆壁,半蹲著身子看了看,果然發現了上面的字跡,只是年代久遠,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他一邊撫摸著那幼稚的筆跡,一邊回想著。
景帝前五年,劉徹5歲
「徹兒,徹兒!」劉徹聽到一個軟軟的聲音在呼喚自己,抬起頭,淚眼模糊中果然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往自己撲來。
「阿嬌姐。」劉徹接住撲來的粉紅色身影,喃喃地喊道。
「徹兒,你怎麼又一個人呆在這裡啊。王娘娘在到處找你呢。」阿嬌對著劉徹憨憨的笑道,「快跟我上去吧。」
「我不上去,我要一個人待著。」劉徹搖了搖頭,整個人又縮回牆角。
「為什麼呀?」阿嬌不明所以的低頭問道,然後她臉上好奇的左右望了望,發現什麼也看不到。她開始用手去折騰劉徹的小腦袋,想讓他抬起頭來。
「幹什麼啊。阿嬌姐。你走開。」劉徹顯然不願意抬頭。兩個人很快扭成了一團,到底是阿嬌年紀大些,力氣也大些,劉徹的臉還是被硬生生拉了起來。
「哈,你哭了。」阿嬌看著劉徹滿佈淚痕的臉,好像發現了什麼大秘密似的,喊道。
「你走開!」被人看到自己哭,顯然讓劉徹覺得很沒面子,他使勁推開阿嬌,對著牆角面壁。
阿嬌被推倒在地,馬上就生氣了,她站起身來,對著劉徹喊道:「好啊,你敢欺負我。我去告訴我娘和王娘娘,還有皇祖母。」說完,開始蹭蹭的外地道外走去,走了幾步,她回頭看了看,卻發現劉徹還蹲在那兒,便又開口道:「喂,我說要去告訴我娘和皇祖母,你聽到了沒有啊。」還是沒反應,她只得又喊,「喂,你聽到了沒有啊。」回應她的是一片寂靜。
阿嬌只好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轉了回去,蹲到劉徹身邊,小聲地說:「徹兒,你怎麼了?不要生氣嘛,最多我把昨天的那個薄餅還給你。」
「你都已經吃掉了。」劉徹悶悶的說。
「我可以馬上讓我家廚子重新給你做一個。」阿嬌說道。
「不要。我覺得那個比較好吃,那個是皇祖母親手給我的。」劉徹還是垂著腦袋,實行他的無視政策。
「那我馬上讓皇祖母的廚子再給你做一個。」阿嬌小心翼翼的陪著好。
「不要。」
「你!」阿嬌看自己的討好沒有效果,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怒氣立現,一站起身,看著劉徹的小腦袋,只得又蹲下,說道,「那我以後再也不搶你東西吃了,好不好嘛。」
劉徹還是低著腦袋,沒吱聲。阿嬌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這是劉徹熄火的前兆,便高興的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從裡面掏出一個果子,遞給劉徹說:「來,這個給你吃。」
劉徹微微抬起腦袋,看了看,問道:「這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是我家一個下人的孩子給我的。很好吃哦。」阿嬌說道,「我特意給你留的,來,你吃吃。」
劉徹小心翼翼的接過去,咬了一口,說道:「好甜啊。」
「好吃吧。」阿嬌驕傲的說道,「給我的那人說,是從一個匈奴人那裡換來的呢。」
聽到匈奴人這三個字,劉徹的臉色驟變,他馬上把果子扔到地上,還往上面踩了幾腳,說道:「誰稀罕匈奴人的東西啊!」
「你!」阿嬌一看自己忍了好多天都沒吃的東西,被人這樣子糟蹋,馬上就不肯了,她立刻哇哇大哭起來,「你欺負人!」
空曠的地道裡,不斷迴響著她稚嫩的哭聲。這次輪到劉徹慌了手腳了,他笨拙的拍著阿嬌的背,說道:「你不要哭啊。別哭嘛。」
「咳咳!」太重的拍背力度讓阿嬌哭得嗆了起來,這下,劉徹連她的背都不敢拍了。只能小聲地在一邊說道:「算我錯了,還不行嗎?」
「什麼叫算你錯了。」阿嬌也是得理不饒人型的,立馬擦乾眼淚道,「本來就是你錯了。」
「好啦。本來就是我錯了。」劉徹只能苦著小臉告饒。
地道裡又恢復了安靜,兩個小小的身軀再一次開始他們的面壁時光。
「喂,你剛才是不是又偷偷地從長樂宮的密道跑進來的。」
「放心吧。他們抓不到我的。我這麼聰明。」
「萬一讓皇祖母知道了,她一定會打死你的。」
「你以為我是你啊。皇祖母可疼我了,才捨不得打我呢。」
「……」
「喂,我剛才在皇祖母那裡看到姍姐姐了,她一直在哭呢。」
「她就要嫁到匈奴去了。」劉徹的聲音悶悶的。
「所以你剛才在哭嗎?」
「我最討厭匈奴了。」
「你剛才在哭嗎?」
「我才沒有哭。」
「姍姐姐要是去了匈奴,你會不會很傷心啊?」
「……」
「你要是會很傷心,我去讓我娘和皇祖母說啊。皇祖母最喜歡我娘了,一定會答應的。」
劉徹低著頭,掰弄著自己的指頭不說話。
「那就這麼說定了。」阿嬌站起身,彎腰拍了拍劉徹的小臉,說道,「我現在就去告訴我娘。反正舅舅有那麼多公主,沒必要非得是你姐姐嘛。」
越說,阿嬌越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輕輕拎起衣裙,向來時的路跑去。還沒跑出一步呢,就感覺到有一股力量把她往後拉,回頭一看,是劉徹拉住了她的裙擺。
「算了。」劉徹抬頭望著自己居高臨下的表姐,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紅著,臉上還殘留著淚痕。阿嬌不解的蹲下身子,說道:「怎麼了?你不想姍姐姐留下來啊?」
「算了。」劉徹固執的搖了搖小腦袋。
「是你說算了的啊。以後別說我沒幫過你啊。」阿嬌從來也看不懂劉徹的心思,看他下定決心的樣子,只覺得自己剛才的一番好心好意都拋了個空,不由得噘起嘴說道。
阿嬌重新蹲下身子,把頭半靠在劉徹胸前,瞇著眼睛喊道:「徹兒,我好累哦。」竟然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劉徹此時卻在回想剛才在自己母親寢宮裡的那一幕,他的三姐林慮公主劉姍被選為嫁與匈奴和親的公主,消息傳來,劉姍哭哭啼啼不肯領旨,母親卻安之若素的代為接下了。當自己難以面對以淚洗面的三姐,到母親處為她求情時,母親正盯著一個錦囊發楞,聽完自己的請求後,歎了口氣,道:「徹兒,這是你姐姐的命。她生來就是要做那個和親的公主的。」
「怎麼會呢。娘你去求求父皇,找個宮女封作公主嫁過去不就可以了?以前不是都這樣的嗎?」當時劉徹馬上說道,雖然只有5歲可是天生的聰明和出身卑微的美人所生庶子這個尷尬地位讓他早早的成熟了起來。
「那是從前,現在不一樣了。」王娡摸了摸劉徹的頭,說道:「如今匈奴勢大,隨意冊封個宮女或宗室之女送過去是不行的。必須是真正的公主才行。」
「那也有別的公主啊!榮哥哥不是太子嗎?那讓栗夫人的女兒去啊。」劉徹急了。
「徹兒,」王娡喝道,「匈奴勢大,要是讓栗夫人的女兒當了匈奴人的王后,我們豈不是要更受欺負了。」
「娘!」劉徹被王娡一喝,立刻收了聲。
「你還小,」王娡顯然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態,伸手摸了摸劉徹的腦袋說道,「你只要知道,你姐姐是為了你才去匈奴的。」
「為了我……」
「剛才你姑姑派人來說,阿嬌進宮了。等會兒,你好好陪她玩就是了。我先帶你姐姐去長樂宮叩見你皇祖母。」王娡站起身說道,「別讓阿嬌不開心。」
想到這裡,劉徹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雖然不知道母親有什麼計劃,但是想來這次的聖旨母親是打算接下了。如果自己讓阿嬌去皇祖母那兒說上一通,反而會壞了母親的事。
他看了看靠在自己身上睡得很是香甜的阿嬌,皺起眉頭,拿手指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臉蛋,怪聲怪氣的學著自己母親的口吻說道,「別讓阿嬌不開心。」然後又在阿嬌臉上捏了一把,說道,「你什麼時候會不開心啊?天天睡,天天睡,你才是小豬呢。以後應該叫你陳彘才對。」
靜靜的望著燭光下的阿嬌的睡臉,劉徹開始覺得她的似乎會發光一般,嘴唇也閃出誘人的紅色光澤,那一瞬間,他覺得阿嬌好漂亮,漂亮的讓他都轉不開眼睛了。不知不覺間,他慢慢靠近了阿嬌的臉,就在他的唇要觸上阿嬌臉頰的那一刻,阿嬌忽然睜開了眼睛,劉徹的心跳頓時少了一拍,他立刻以光速讓自己恢復原狀,然後故作無事的說道:「你醒了啊。」
阿嬌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往劉徹臉上瞟去,很快察覺到了他臉上不尋常的緋紅,問道:「你怎麼了?臉這麼紅?」
「沒,沒什麼。」
「騙人,那你臉是怎麼回事?」阿嬌又是一個伸手開始將劉徹的臉往自己這邊扳。
「哎呀,你快放手,我說了沒什麼。」劉徹雖然極力反抗,可惜年小力薄又一次屈服在惡勢力的壓迫下,小臉再度被強行扳到阿嬌面前,兩人眼對著眼,鼻對著鼻,相互望著。劉徹立刻「蹭」的一下,從脖子到耳根全紅了。
這下可讓阿嬌看出門道了,她得意洋洋地說道:「我知道了,你剛才是不是想偷親我啊?」
「沒,沒有!你少胡說。」劉徹的臉紅得都快地出血來了。
「哼,你這個登徒子。」
「我不是登徒子。」
「別狡辯了。這可是我才學的。宋玉寫的,登徒子好色,你剛才明明是在偷我的色。」
「你書沒學好。書裡宋玉說的那個好他色的登徒子可是個女的。」
「那,那又怎麼了?」
「我是男的嘛,又不是女的,我當然不是登徒子。」
「男的就不是登徒子?」
「當然。男的才不會好你們女人的色,只有你們女人才會好色。」劉徹越說越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你看我父皇,宮裡那麼多娘娘哪個不是盼著我父皇垂青的,有哪個是我父皇追著她們的?都是她們好我父王的色。還有堂邑侯,他府裡那麼多姬妾,他隨便點一個,哪個不是乖乖過去的,因為她們都好你爹的色嘛。」
「可,可是我娘就不是這樣的。」阿嬌被劉徹這麼一說,有些傻了。《登徒子好色》這文,她也是昨天才看到,教她的老師對這種文章講解得含含糊糊,她也只得了個一知半解,現在看劉徹似乎越說越有理的樣子,頓時糊塗了。
「那是因為姑姑她是長公主嘛,尊卑有別啊。你看每次我父皇召她入宮的時候,她是不是都會特別開心啊?因為她好的是我父皇的色嘛。」說到這裡,劉徹基本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他閉上嘴,小心的望著阿嬌,不知道她有沒有被他糊弄過去。
「我總覺得不是這樣的……」阿嬌說道。
「阿嬌姐,這是什麼?」打斷阿嬌的話,指著她胸前的一顆漂亮的小珠子問道,企圖以此來轉移陳嬌的注意力。
「啊!這個啊!」阿嬌抓起吊在胸前小珠子,說道,「很漂亮吧!是那個給我糖果的人送的。他說,是用很珍貴的五色石做的。」
「五色石?」劉徹指著那顆晶瑩剔透的小珠子說道,「根本就沒有顏色嘛。」
「你真笨。」阿嬌拍了下劉徹的腦袋,自己把那顆小珠子從鏈子上放下來,對著燭光左右轉動,她向劉徹招了招手說,「你看,是不是有很多顏色啊!」
這顆珠子並不是個球體,近看就可以發現,其表面是由多個六面體構成的,在光線的照射下,原本物色的表面就會折射出不同顏色的光線來。
「好漂亮啊。」劉徹驚訝的說道,阿嬌把珠子放到他手上,他立刻接過去愛不釋手的把玩起來。阿嬌見他十分喜歡,便從自己脖子上拿下鏈子,把珠子串在上面,給劉徹帶上,說道:「送我珠子的人說,這個啊,可以吸掉你的傷心啊,悲傷啊,把不開心通通都變成開心。送給你了。」
「啊!那你呢。」
「我?我娘最寵我了,我哥哥和我爹都不敢得罪我,我每天都開開心心的,用不上這個的啦。」
「可是,我娘說,女孩子都要嫁人的。我婧皇姐嫁出去以後,都不能和我們在一起。你以後也會嫁人的,就不能和姑姑還有堂邑侯在一起了。」劉徹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打算解下鏈子還給她。
「笨死了!」阿嬌又給劉徹的腦袋來了一下,說道,「我不就是嫁給你嗎?你還說要給我造一座金屋呢,忘得這麼快!你怎麼會讓我不開心呢!」
「對噢。」劉徹捧著珠子忽然想起,不禁笑了,他說道,「阿嬌,你真好。我一定會給你蓋一座金屋的。」
嬌也笑了,她在劉徹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說道,「以後再有人欺負你,你也不用傷心,有小珠子把你的不開心都吸走,還有阿嬌陪著你。」
劉徹望著她很是燦爛的笑臉,愣了好一會兒,吐出一句,「阿嬌,你偷親我。你這個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