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慢慢地……
十三矮了下去。
最終,雙膝落在我面前的地上。
我低頭,伸手,盡量溫柔地撫摸著他那滿頭烏黑的長髮——我知道,我找對地方了。
就是「這裡」。
每個「曾經懷有夢想的孩子」,埋葬他們「死去的夢想」的地方。
——像是貓爪子上的肉墊,像是蚌殼裡潔白的身體——那灰色的、麻木的、失去生機的、「或許還能算得上是心」的部位上,最柔軟的地方。
「撒,十三。」我附在他耳邊,悄聲地叫他。
他抬起頭,黑夜一樣的眸子裡,繁星一樣灑滿了情緒:矛盾的,焦慮的,懊惱的……
許多許多年前,在鏡子裡,我也總看到這樣的星空——擁擠的,喧囂的,雜亂的,在鏡子裡那個看似熟悉的人棕黑色的眼珠裡扭曲,一如梵高的星夜。(注一)。
「你也知道的吧,」我壓著聲音,把氣息穩在橫隔膜的地方,「夢想這東西,其實是一個詛咒吧……」
十三變了顏色,我深了笑容:這孩子,實在是個明白人;而他中的毒,或者甚至比我深。
夢想是一個美麗的詛咒,是一劑甜美的毒藥,是一種讓人熱血沸騰的死亡加速劑,是一隻讓人沉迷讓人瘋狂的猛獸。它如附骨之蚷,吸食著青春的熱忱——為它付出的越多,生命裡不屬於自己的部分,也就越多。
當絕望擺在面前,奮力地埋葬了它的時候——忽然發現。除了它之外,自己一無所有,在兩點一線上班族地規則生活中,變成一塊行屍走肉。
這,卻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它永遠不會死——只是沉睡著。潛伏著,靜靜地等著,等待著從沉默裡破土而出的那一天,等待著在平靜中絕地反撲的那一天。
所以青島俊作放著安全穩定工資高的銷售人員不做,跑去警察局披著件綠色地大衣每天遭人擠兌受人白眼挨人槍子;所以長谷川同學就算是做到了高級公務員,也還是必須面對命運被妻子拋棄被天皇要求切腹穿著睡衣拖鞋淪落成街頭的MADAO,所以……(注二)
……所以……
所以我看到十三的眼睛裡,自己的笑容近乎坦率的真誠:「我們是一樣的啊。十三。」
「不一樣。」十三忽然抬起頭,墨色的眼睛裡一片空洞的疼痛,「不一樣,不一樣……」他如此呢喃著,搖頭,環顧著周圍。
我知道他所說地「不一樣」是什麼。
這種複雜的眼神,我見了許多次,中間包含著羨慕、欽佩,卻也有嫉妒與眼紅,乃至於……悔恨。
「如果當時我沒有放棄的話。我也……」——每當聽到這樣的說辭,我總是偷偷慶幸,無論怎麼說。我至少沒有迷失在別人的夢想裡。
「你逃跑了——我也逃跑了,」我拍著他的背,「只是我……被抓回來的時間,比你早一些而已。」
「這樣……嗎?」十三迷茫——是詛咒的後遺症吧,不然十三應該沒那麼容易蠱惑……不,或許是……
我心下一驚。用嚴肅的口吻和不容反駁的語氣:「告訴我。讓你這麼做地人。是誰?」
是久世本家?還是職業玩家聯盟?還是競爭對手的兩個公司?
或者,是三方勾結。準備把我們徹底地架空了再分帳?
雖然我已經有了推測,可我還是想要知道真實的情況——下一步究竟該如何行動,取決於對手是誰。
「不,」十三忽然像抽搐一樣搖頭,「我不
…我不……血蓮她……」
血蓮?
果然和她有關係。
—
因為血蓮被威脅?
還是……
「她怎麼?」
「如果我說了,她就復活不了了……」
我失笑:「十三,你不覺得……」我再一次壓低聲音,把氣沉到腹腔,「我地聲音和她很像?」
十三瑟縮了一下。
「她是NPC吧,」我放開繞著他脖子的手,「雖然帶著玩家戒指?」
「這……」
「這不奇怪,原則上我也算是NPC,——一張牌不夠大,那我就換一張,「血蓮是NPC,,音,」我再一次靠在十三耳邊,「是我錄的……」
——實際上我是最早跟著魔月作劇的幾個CV之一,只是因為劇裡面用的名字不同,所以沒什麼人知道。
「……你覺得,」我用配血蓮地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塵風可能容忍一個背叛塵風地NPC嗎?」
「你……什麼意思?」十三「唰」地抬起頭盯住我。
我歎了口氣。
——塵風內部不見光地默認程序:NPC只要背叛過塵風,死亡後資料自動銷毀。
「你是說……」十三忽然站起來抓住我,把我的手臂抓得生疼生疼,「不,他們說……」
「他們說什麼都是沒用地,十三,」我對他輕輕搖頭,「他們負責運營,我們負責定程序,運營的部分解決不了程序的根本問題——就算他們想要復員血蓮的資料,也要找我們的資料庫裡——而且,復員出來的是原始形態,經過和記憶,全部都不會存在。」
「為什麼?!」
「為什麼?」我的語氣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殘忍,「因為塵風容不得叛徒。——身為塵風的NPC,在放棄節操的那一刻就應該有覺悟了吧。」
「你!」
「愛上NPC,不也應該有這個覺悟了嗎?」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底牌亮到這個份上,十三隻可能有兩個選擇:
其一,認為他的老闆——不論是誰——欺騙了他,而與他們決裂。
其二,怪罪我害死了血蓮,而……
「光當。」
「嘩——」
「唰——」
身後傳來了打鬥的聲音,我默默閉上眼,聽到手上的契約戒指「卡嚓」一聲,掉落在地。——最終,十三還是……
「主人,抱歉,我來遲了。」
我摸著手上剩下的那枚契約戒指——還好,它還能讓我依靠。
「不,時間剛好,」想起月桂樹倒下去之前,司徒的眼神,「司徒通知你的。」
法效果揚起了風,來福的銀髮在這樣危險的風中飄散。
「不錯嘛,馬鹿。」身後,十三的聲音,卻是不同的語調。
我猛地轉過身:「你是誰?!」——不是十三,又是誰上了十三的號?一個號只能一個人上不是嗎?怎麼可能……
「終於輪到你吃驚了嗎?」十三——或者說是用十三號的那個人——的臉上,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這個號是破解的哦——只要有了遊戲艙,人人都能上哦!」
他笑得像春天裡綻放的桃花。
我的心卻被冰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