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佑的相貌、「才華」、功力、言辭,只要他想拉風的時候,總是很容易被找到的,無論是在民眾官員還是名士美人裡,無論是在田間地頭還是衙署廟堂裡。
就像這次,一名李家家奴和一名十王府太監奉了歸德長公主之命,到阜成門煤市裡尋找李佑。兩人原以為要費一番功夫,結果輕輕鬆鬆就找到了,頗有「不用回首,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此時李佑正與幾個窮苦讀書人親切閒談,周圍有百十人面帶敬畏的圍觀。他見到自家人,聽說了長公主駕到,稍稍吃驚。又看到那名太監,知道長公主唯恐他故意在外面躲避,派來盯梢他的。
不過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他自然不必再久留於此,便起身回家。李佑確實也是想來買煤的,計劃先採購三千斤支撐到正月十五。不過沒法子,現在有價無市的沒地方買,又不想拉下臉皮去求各大煤商開後門,盤算著回頭先找些熟人家借上幾百斤。
長公主派來請人的太監略帶討好的說:「李大人不必擔憂薪炭之事,千歲殿下已經差人從宮中運一萬斤到貴府。」
那就卻之不恭了,李佑徹底放下心來。不到半個時辰,李佑進了自家所在巷子,目光所見冷冷清清,大驚失se道:「今ri為何門前冷落鞍馬稀也?」
說實話,這兩天來拜訪他的人真是不少。讓他感到這世道正氣還是主流,他還是獲得了人心!好罷,不能不承認,也存在一點閹黨實力不成氣候、威懾力很差的原因。但今天為何沒人了?難道形勢出現了新的鳳向?
不明白老爺沒來由的緊張什麼,家人答道:「千歲殿下派人在貴府外把門,聲稱李大人今ri一概不見客。」原來如此,李佑悄悄地鬆口氣。
李家養著崔、周兩位先生充當清客,遇客上門時幫著接待敘話。但今ri歸德長公主是女流輩,便不必煩擾兩位先生了。她就像串門子的女眷一般,逕自去了後院與夫人們見面。
在後院堂屋,炭火燒很旺,歸德長公主與李佑妻妾圍坐一團說話,此時除程姨娘回了娘家,其餘各房都在。千歲特意點了人。要二房三房將兒女們抱出來給她看看。
那大姐兒坐在母親懷裡,便被長公主髮髻上那jīng美的皇家御制飛鳳釵吸引住了目光。小女娃不怯場。很膽大的伸手去抓。但小胳膊太短,伸來伸去的只是抓不著,惹得一片笑聲。
長公主信手將純金嵌紅瑪瑙打造的飛鳳釵拔下來,折去尖頭後送到大姐兒的小手掌裡。雖然很貴重,但金寶兒也沒有太在意,以她那等身世,對物件沒什麼貴重不貴重的概念。只是哄著女兒說了幾句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道謝句子。
故而送的隨意,受的從容。彷彿只是個路旁幾分銀子的小玩意。長公主在這邊逗弄了幾下大姐兒,可是主要注意力還是悄悄放在二郎身上的。
無他。比較心思作祟而已。眼前的小二郎是個男丁,她的小柳兒也是個男丁,而且都是一個父親的種子,見了面總想比一比的。
這二郎差一個月才兩週歲,此時如同小大人似的,端坐沉靜有板有眼,長公主讚一聲道:「讀書君子,必成大器。」關繡繡連忙代為謙遜謝過。
眾女又說了會子話,卻見李佑掀開門簾,進了屋子。李家妻妾便紛紛知趣的起身,各自回屋,單獨留了老爺與長公主。
李佑先飲了幾口熱茶,偷偷瞧了幾眼,發現她居然心情不錯,沒有半點內疚負罪神se,真是令人不爽。於是板著臉問道:「你來有何貴幹?」
「聽說貴府缺少薪炭,特意給你雪中送炭。」長公主邊答邊察言觀se,見情夫沒有擺出清高樣子拒絕接受,她也放下心來,看來沒有因為她坐視友軍蒙難不動如山而真生氣。又開口問道:「如今你有何打算?」
李佑一本正經的答道:「雖然無官一身輕,但也要別求生計。本官…在下計劃先去經營生意,將京城銀號開張起來。等過幾個月這邊步入正軌後,便舉家南下回蘇州府去,然後在那邊開分號,如此便形成京城、揚州、蘇州三地聯號。此後便安守家業養兒育女,做富家翁逍遙度過餘生,順便為我大明的文化藝術事業做出自己的應有貢獻。」
歸德千歲聽到情夫的「人生規劃」,忍不住「撲哧」的笑出聲來,「真真是滿口胡言!我不信你這官迷捨得拋棄官身去當富家翁,你怎麼不提將三品世職和金書鐵券還給我朱家?不然這算什麼富家翁?」
「怎奈朝中無人宦海險惡,不好做官。」
「說來說起,你還是埋怨我不肯助你麼?我可是照著你的話做的,你又不滿意了。」
李佑沒聽懂,抬起眼皮問道:「我說過什麼?」
歸德長公主很無辜道:「前陣子,你勸我今後多為自己著想,我這不就聽了你的話?因而今次就為自己著想了,小小自私了一次,結果又招了你抱怨。你們男人心思真是善變。」
你才心思善變!被倒打一耙的李佑氣得牙癢癢,但仔細想過,發現情婦這話有點道理。
隨著天子親政,圍繞天子的內宮、內廷、外朝的各種架構便也逐漸成型,擺脫了太后秉政時期的非常規狀態。
但在常規的傳統模式裡,沒有公主插手的地方,現在長公主也就憑著過去十年積攢的個人威望發揮一些影響力,但積蓄總有花光的一天。她新創少府,也算是一種未雨綢繆、另闢蹊徑的做法。
如果內外有序。各行其是,或者一方獨大超級穩定,那她這個長公主就只能遠遠地看熱鬧,沒什麼借口。可內外紛爭、僵持不下,情況便不一樣了,她便有機會渾水摸魚。
因為放眼整個京城,只有她具備同時插手外朝和內宮、並對天子直接施加影響的能力,還有皇族成員這個天然身份。運作好了。自然可以充當不可缺少的調節器作用,並從中攫取自己的權力。
難怪她心情這麼好,現在這種狀況,只怕天子也頭大,沒準還得請她出馬擺平事情。
想至此,李佑做出嗤之以鼻樣子,諷刺道:「你的想法很好。但你有那個本事麼,小心玩火**!而且還得看對方是什麼人。以我看來。那段知恩深得天子信任,意yu在宮中擴權,對你早就不友好了。你故意放縱他到現在,羽翼漸成尾大不掉,到如今能將他怎麼辦?」
歸德千歲不屑一顧的輕蔑道:「此乃土雞瓦犬、塚中枯骨爾!也就你們才將他當個人物。」
……
李佑無語,如果詛咒就能將段知恩滅殺,他早死了一萬遍了。眼前這女人。最近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都到了這個地步。還如此麻痺大意,簡直不知死活。她真以為大明公主沒有送到鳳陽囚禁在高牆裡的麼?
李佑決定挑明了說。免得害人害己,這次的教訓難道不夠深刻麼?他語氣嚴肅地質疑道:「你再這樣沒個正經,以後是否還要與你合作,我心裡須得仔細掂量了。」
情夫那複雜目光裡的含意,歸德長公主怎能不清楚?她今天鸞駕主動到此,也是為了解開心結,畢竟還是要做長遠的露水夫妻。
不過千歲殿下沒有多說什麼,從胸前內襖裡小心翼翼的摸出一卷黃綾,放置在桌案上,又輕輕地將這卷黃綾展開平鋪,露出一小段。
這種東西李佑見過不少,當即認出是一封詔書。瞧長公主那視若珍寶的模樣,李佑心裡猜道,難道這就是那傳說中的先皇遺詔?
眾所周知,先皇駕崩前很是做了一番身後事的安排。據李佑耳聞的情況是,因太子(現景和天子)年幼,所以先皇首先下詔由錢皇后(現太后)垂簾聽政,並指定了張若愚(現已死)、彭chūn時(現為占坑次輔)、袁立德(萬年不變)等大學士為輔政大臣。
最後先皇當著錢皇后、太子、大學士的面,口諭由歸德公主(現加了個長字)在天子大婚前負責打理內宮事務、管教內監宮女,駐端本宮昭鳳殿,並賜予歸德公主密詔一封作為憑證。
這是很有歷史意義的東西啊,也是長公主行事最大的法理依據。沒等千歲殿下說什麼,李佑便主動湊上前去,貼近了黃綾凝目細看。
一股特有的清香沁入鼻中,不由自主的想起它方才藏身之處,李佑心神蕩了一下,又連忙收起,正事要緊。
露出的這段中,前面倒沒什麼,無非是一些授權和勉勵的套話,但是最後卻有幾句不同尋常——
「太子親政後,首位勸天子罷免大臣的內監中官,可請祖宗家法誅之。如違此詔,不得為朱家子孫!」
暖和的屋子內,李佑腦門冒出兩滴冷汗。段知恩向天子進讒言,迫使自己丟官,這是天子親口暴露過的。豈不就應了「首位勸天子罷免大臣的內監中官」一句?之前並未聽說過有其他類似的事情。
難怪長公主對段知恩毫不在意,在她眼裡確實就是「土雞瓦犬塚中枯骨」啊,段公公蹦躂的越歡快,死的也會越歡快。自己費盡力氣設局對付段公公,簡直就好像是兒戲。
太監說到底是皇家家奴,皇家對付太監,也許就是幾句話的事情,哪用文官這樣費力氣。
還有,先皇的心境當真是深不可測,這句「誅殺首位勸天子罷免大臣的內監中官」裡,權術內涵極其深邃,令人回味無窮啊。
歸德長公主一言不發的站在旁邊,靜靜看著情夫對著密詔鑽研揣摩。不知過了多久,卻見他再抬起頭,滿臉都是誠懇,親熱的叫道:「小心肝,我們仔細談談合作事宜罷。」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