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辭官,當然不只是在天子面前把官帽一摔了事,須得將關防印信封存交還,所以他又去了一趟總察院衙署。
封存關防之前,他最後一次行使了職責。將那已經在牢獄中住了將近三個月的呂家公子放了出來,並大張旗鼓的親自將人送到呂家大宅。
呂家老家主呂昭節迎出大門外,未看兒子一眼,忙不迭的先對李佑施禮。李佑在眾目睽睽之下還禮並認了錯,「本官確實多有不是,驚擾到貴府三個月,今ri特意登門賠罪。」
老家主對李大人的威風霸氣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連彭閣老和長公主兩個前後大靠山都不能擺平,就是丟了官也不是可以輕易得罪的,說不定哪天就起復了。
但今ri這李大人卻放低姿態的又是賠禮又是致歉,簡直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叫呂家主受寵若驚又心神不寧。
李大人都認了罪,這事就算徹底揭過去了,沒人會煞風景的追究這點事過了三個多月才平反是什麼道理。一個擁有五品官身的人居然對平頭百姓公開道歉,還想怎樣?
消息傳開後,朝堂風向頓時一變,再加上文華殿之事,從龍派對彭閣老的圍攻暫時啞了火。其一,既然李佑不要體面兼不要臉面的公然自認有錯,那彭閣老指使呂家去狀告李佑,也就談不上構陷大臣了。其二,這說明李佑公開向彭閣老示好,而李佑背後是有勢力的,很令人玩味。
反過來,忍了兩個月的彭閣老氣勢陡然逼人,對白侍郎的炮轟一波接一波。其實在大多數朝臣眼中,對以白侍郎為代表的從龍派已經看低了幾分。
就拿白侍郎而言,前番與李佑爭風吃醋,已經說明其心xing輕浮,讓很多人犯嘀咕。而李大人因為閹宦讒言丟官去職。又使人產生了似乎有閹宦隱隱約約配合白侍郎行事的感覺。
雖然並沒有直接證據,但李佑臨走前怒斥白侍郎勾結宮中,未必是空穴來風。若真如此,那就不是品格問題了,而是立場問題。
白侍郎靠著中官幫忙入閣,將來豈不成了阿附於中官的閣老?他如此年輕,又有天子看重,萬一熬成首輔。那豈不就是一出文官的悲劇?有識之士,無不對此憂心忡忡的。
彭閣老位置重新變得穩固,這種情況下,連天子都不好強行簡拔人望漸低的白侍郎入閣。因為折騰了這許久,內閣就是騰不出空位,如果沒有空位。如何安插親信?皇帝不是神仙,也沒法子變出一個多餘的位置,又不可能無緣無故的罷免一個輔政大學士。
還有件小小的插曲,某ri京師名ji玉玲瓏忽然宣佈與白侍郎解除贖身約定。聲明曰:「聽聞近ri傳言,頓感昔ri有眼無珠、所托非人。願將定金十倍退還並自贖賤身,今後閉門謝客,只在教坊司為琴曲教習,無關外人非李探花不見。」
臨近新年,是政務最清閒的時刻。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說,打起口水戰更是心無旁騖,或者說更是jīng力充沛,反正也沒有別的事情,閒著也是閒著。於是乎,朝堂就是這樣在一片口水中漸漸地走向景和十年。
年末的口水戰不只是彭白之爭,還有內外之爭,夾雜在一起更顯得紛亂。中外無數彈劾段知恩並為李佑鳴不平的奏疏封進宮中,像雪片一樣落到天子的御案上。幾乎能將天子略顯稚嫩的肩膀埋住。
聽說還有激進的御史正在積極籌劃詣闕死諫。不過被都察院江總憲苦口婆心的攔了下來。理由很實際,天氣太寒冷。萬一死不了凍成殘廢太不划算,不如等來年開chūn天暖後再說。
這一切讓「初經人事」的景和天子連ri愁眉苦臉,不知所措。朝廷重臣中,他印象裡只有李佑是最年輕氣盛敢說敢言的,如今卻彷彿一夜之間,朝廷上不知從哪冒出幾十個幾百個李佑,叫人頭大無比。
他明明沒做錯什麼,那李佑確實太過分了,也是李佑自己要請辭的,他憑什麼被大家指責?
煩啊!其實有時候景和天子也偷偷羨慕同齡人李佑活的比他這皇帝更瀟灑、更痛快——想罵誰就罵誰,想風流就風流,還有無數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名ji爭相倒貼。
就這樣,各種政績和聲望還能刷刷的落到頭上,一點兒也不耽誤陞官,出了事還有這麼多人莫名其妙的跳出來幫腔!
將案上數尺高的奏疏推到一邊,景和天子起身出了位於文華殿後殿的御書房,隨身小太監連忙跟隨上,輕聲問道:「皇爺要去哪裡?」
景和天子停住腳,不知該找誰去說說煩心事。段大伴?那不可能,本來就是圍繞他的煩心事,找他只能越說越煩;母后?那也不行,好不容易才親政,沒幾天就去母后面前叫苦,這不是丟臉麼;一後二妃?她們沒那見識,再說把外朝的事扯進後宮,還嫌煩的不夠大麼。
想來想去,景和天子恍惚間險些真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難怪古代君王個個稱孤道寡。幸虧他還有個很靠得住的姐姐(但李大人表示她最近很靠不住),就去找她罷。
天子正式出宮不易,一出便是驚天動地、出jǐng入蹕、興師動眾。所幸十王府就在皇城邊上,歸德長公主宅邸更是臨近東安門。於是景和天子輕車簡從,沒有驚動更多人,半微服的出了東安門駕到長公主府。
長公主府裡家奴都是宮裡撥來使用的,和宮裡一樣是太監、宮女。那門官見到聖駕,屁滾尿流的撲上來叩首,天子坐在鑾輿上,諭示道:「開門傳話!朕要見皇姐。」
門官回道:「告與皇爺曉得,千歲殿下不在府中。」
忒不湊巧,居然撲了空。景和天子鬱悶的問道:「去了哪裡?幾時得回?」
門官不敢不答,「千歲有過交待,道是前僉憲李大人遭遇不幸丟官去職,今ri前去探望,以替皇家撫慰人心。」
又是李佑,天子更鬱悶了,喝道:「開門!她總得回府,朕就進去等著!」
為了避嫌,無論是男女嫌疑還是政治嫌疑,平ri裡歸德長公主從來不去李家拜訪李佑(兩年前微服上門送毒酒不算)。
但如今李大人「倒了霉」,名望卻不減反增。這幾天拜訪李佑的人很多,李家客人數量幾乎數倍於從前。
在這特殊時期,歸德長公主大張旗鼓的登門造訪,別人不會想歪,只覺得是盡職盡責的長公主要替天子收攏人心。作為一個公認具備政治屬xing的特殊女人,就是有這點好處。
這種公私兩便的好機會,歸德千歲自然不會放過。在李家後宅刷存在感的時機太難得了,她與李佑認識兩年來只在南巡揚州時刷過一次。
天子拜訪皇姐撲了空,那邊歸德長公主去拜訪李佑同樣也有點不順利,同樣也要撲空。
得知情夫不在家,讓興沖沖的千歲殿下很是不爽,懷疑李佑故意躲著她。按說要正式上門拜訪,都是要提前下帖子約定好,但長公主就是不屑於為之。
把門的張三跪見長公主,為自家主人辯解道:「我家老爺真沒有故意躲著殿下,確實是不巧。」
從鸞駕幔帳中透出冷冷的聲音:「那他去了哪裡?就我所聞,掛冠辭官之人無不是杜門謝客,老老實實守在家裡,偏生你家老爺就坐不住?聽說教坊司在城西新開了西院,距離此地不遠,只怕去快活了罷。」
張三大呼小叫道:「千歲冤枉我家老爺了!全因家中缺炭,近ri京師裡又是薪炭緊張,我家老爺唯恐家奴不力,所以今ri親自帶著四五人去了煤市搶購。」
歸德長公主聞言對隨從吩咐道:「王彥女,速速遣人回去,從宮中運一萬斤上好炭火到李府!」
又對張三喝道:「你開門!李大人總得回家,本宮就進去等著!再說你家的夫人們總是在的罷,先見見夫人們也可。還有,貴府炭火有本宮贈與,不必另買,你去將李大人叫回來。」
張三爬起來,指揮著打開中門,放長公主進去。從頭到尾,張三一直很納悶千歲的口氣,這是外人來拜訪呢,還是姑nǎinǎi回府?
李佑尚不知自家之事,優哉游哉的帶著家奴,重新來到阜成門外煤市裡。轉了一圈,發覺現在煤情依然緊張,大大小小的煤鋪還是有恃無恐的囤積居奇。
前幾天,他來到煤市時,雖然沒將所有煤鋪囤積居奇的形勢打壓下去,但一口氣發賣了行業龍頭泰盛煤鋪的所有存煤,惠及數千家。這動靜不小,煤市中很多人都是見過他的。
今天李大人再次來到煤市,沒多久便被人認出來了。見他身穿便服,左右沒有儀從護衛,很是平易近人,便有老者壯著膽子上前問道:「大老爺今ri所為何來?仍yu處置jiān商,發賣煤炭乎?」
李佑歎道:「老人家有所不知,我上次壞了閹宦與jiān商的好事,如今已經免官為民,所以有心無力了。今ri前來此處,只為自家買煤過冬,可惜也不大好買。」
半個時辰內,關於李佑的流言傳遍了整個煤市——前幾天查處jiān商的那位李大人被朝廷罷官了!
一時間,鋪裡鋪外兩重天。惴惴了數ri、唯恐李大人殺回來的煤商彈冠相慶,而對青天光臨滿懷期待的百姓如喪考妣,今ri前來算是撲空了
jiān商時時有,青天難再得!在煤市就見到這麼一個,還被壞人輕易幹掉了,和評書裡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