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李佑腦中閃過當初許次輔和盧閣老與他說過的一些話……
廷推五城提督御史時,有個廢掉首輔的機會,但許次輔放過了。對此許次輔的解釋是:如今處於交替時期,天子又是少年,喜好興趣不見得定型,朝臣也沒有摸透,而且天子早晚會有自己的洗牌想法。所以在天子親政初期當首輔風險很大,別人可以躲開不與天子正面相對,但首輔躲不了。
他李佑打了晏尚書悶棍,將盧老大人送上大學士之位,對此老大人在私下裡苦笑連連。也對他說過:太后畢竟不是正牌天子,有許多先天不足,這十年來朝臣習慣了弱勢的太后,這回碰到真正的天子,只怕要有個適應期,這時出頭未見的是好事。
朱部郎與兩位大佬還真是有差距,李佑比較之後暗道。兩位大佬早早就從不同角度對當前狀況有所預見,並有意識的規避風險,而放鶴先生事到臨頭才為此發愁,這就是水平高低的區別了。
卻說在次日,那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陸元廣在司中將今日事務略略處理過後,便進城望大明門而去。蓋因李僉憲的五城總院衙署在地標物大明門之西的一條無名的幽靜胡同裡,據說李僉憲已經向工部申請將此處命名為總察院胡同。
陸大使在五城總院衙署儀門門房處,按著規矩遞上名刺,並同樣按著規矩附帶紅包若干。
李佑這些年來的專用門官就是那使憤的張三,一直沒有換過人。
張大爺不動聲色的、熟稔的將紅包沒入袖中,並很專業的在剎那間掂出了份量臉上便露出一絲笑意按照自家老爺「服務熱情」的要求,對陸大使道:「這位大人,來得不巧,我家老爺眼下不在衙中。」
陸大使抱芋為禮道:「敢問僉憲去了何方?何時回轉?」
張三如實答道:「今日逢四,是宮中內市開啟之日,我家老爺親自去坐鎮維持了,至少要到午後未時才可回衙。」
陸元廣感慨道:「僉憲老大人身居高位尚且親力親為,真是為國效力不辭辛勞,我輩之楷模也。」
「是極是極,我家老爺向來是勤於公事的
天南地北有口皆碑。」張三自豪的說。又寒暄過幾句,陸元廣便告辭離去。
既然今日李僉憲不在,那便明日再來賠小心……陸大使邊想邊走。待要出大門時,卻迎頭碰上個熟人,不是別人,正是呂家的家主呂昭節。
年初陸大使上任時,西商幾個頭面大人物聯合做東招待過,所以陸大使識得呂老爺,*啟航文字*見到人便問候道:「呂員外許久不見,這是要哪裡去?」
呂員外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行禮道:「見過陸老爺。犬子不爭氣,陷入總院至今也不得脫身。托人捎過話,李僉憲滿口答應卻始終不放,愁煞人也。」
都鬧到呂家敲登聞鼓了陸大使如何能沒有聽過,聞言便訝異道:「聽說只是口角小事,到如今還沒有放人?李僉憲不在衙中,你這趟算是白跑了。」
目送呂員外離去,又想起自己,陸大使忽然打個冷顫,不詳的陰影籠罩心頭。
從呂家的事可以看出,這李僉憲報復心有多重,自己抓了他的同鄉,在他親自來要人時一點認錯表示也沒有,這很不妥當啊。
雖然最終給李僉憲面子放了人,但昨天他走的時候,態度忽然變得冷淡。肯定心裡極其不爽,想必自己這面子真沒有給足了!
遇到心胸狹窄的人,特別是李僉憲這樣少年得志的人物,最要臉面,臉面沒給足就相當於打臉!
自己雖然與司禮監秉筆太監段公公是同鄉,近年來內監勢力衰微,段公公雖在天子左右得寵,但目前他的手尚無法直接伸到宮外,遠水不救近火哪。若手握監察司法大權的李僉憲發起狠報復,段公公未必能及時救助到自己,文官們買不買太監的賬,還未為可知。
所以事*清逸爾雅*不宜遲,越早化解越好!和李大人一樣心思很多的陸大使疑神疑鬼考慮半天後,再次下定決心,轉了方向,向北而去。時值太平盛世,帝都風物繁華,除了鐘鼓樓、棋盤街、崇文門等店舖林立的商業區外,還有一些著名的大市集,逢固定曰期便開市。內市便是其中一個,而且也是特點最鮮明的市集。
內市每逢四開市,地點禁城之東、皇城以內的御馬監一帶,所有貨物沿馳道兩側羅列。每逢四的曰子按制是宮中向外運垃圾的時候,各門都開,出入方便,所以漸漸形成了市集。
故而內市專為供應內廷需求而設,貨物以精美名貴著稱。主要顧客是宮中人物,如后妃、太監、女guān、宮女等,後來京城泉貴人家也常常到內市購物,消費人群比較高端。
剛剛入京時的李大人曾經對此很驚訝,莊嚴肅穆的皇宮邊上每月有三次廟會般的市集,天家居然也不禁止。只能感慨人都是吃五穀雜糧的,宮中人物也有用度,有購物需求,又不方便動輒請內外衙門辦理,所以需要這麼一個貿易機會。
對於能露臉的事情,李大人向來嗅覺敏銳,幹活就要干到別人眼裡,不然豈不形同白費力氣?
所以每月初四、十四、二十四這三天,總管京城治安的李大人時常親自到內市巡邏並維持市集秩序,同時美其名曰「防禁jiānxie窺伺宮閒之側。」十分賣力氣。
話說陸大使找到李大人時,他正坐在一處廊下,苦口婆心的在兩個太監之間調解。
原來這兩人分別奉了各自主人的命令,出宮採購用物,卻為爭奪貨物發生矛盾,互相爭吵扭打讓李佑看到,便就近找了處地方調解州紛。
其實李佑心裡很不耐煩,要是兩個漂亮宮女吵架他還有興趣慢慢來,兩個太監就算了爸。忽然抬眼看到陸元廣小心翼翼的賠著笑向自己走來,並遠遠的就拱手行禮。
昨曰事情了結,今曰他怎麼又來找自己?李大人很莫名其妙,但心思轉了轉,便生了主意。
等陸大使走到身前,李佑沒有搭話,仍面朝兩個太監,指著其中一個大喝道:「你休要仗勢欺人,膽敢不服本guān調解麼!你就是段公公屋裡侍候的又如何?看到沒有,此乃段公公的同鄉、崇文門的陸大人,比你不親近麼。他都與本guān十分莫逆,還怕你不成?」
陸大使看著李大人在皇城裡也威風凜凜,毫不客氣將宮中內監狠狠訓斥到屁滾niaoliu,不禁目瞪口dāi,隱隱間產生了為guān當如是也的感想。
不過李大人好端端的扯出自己來是什麼意思?以他老大人的底氣和人脈,根本不用打自己這張小旗啊,這回頭還得尋機會去找段公公解釋。
眼下陸元廣即便再疑神疑鬼,也想不到李大人的看中了他這方面去……
「陸大使尋本guān有何貴幹?」李佑問道。
陸元廣謙卑的答道:「昨曰對老大人多有不周,心中追悔莫及,故而願當面謝zui。」
哦……李佑拍拍手,站起來道:「你晚來片刻,說不定我就不在這裡了。正要起身去吏部辦事,那就同去爸,午間我請你吃酒。」
吏部?!陸元廣呼xī緊了緊,這個誘惑可不小,天下guān員誰不想去吏部混臉熟?但大都不得其門而已。
可是邀請有虛有實,陸大使不能確定,李大人這個邀請是虛的還是實的。如果是虛的,自己……顏應邀就太不上道了。但要當成虛的,又挺可情……
或許有人奇怪,陸大人品級雖然是最卑微的九品,但坐在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這種超級肥缺上,可謂是給個知縣也不換,在guān場還有什麼念想?
但要知道,天子腳下的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按xi慣是一年換一個*啟航文字*,總不能叫一人都吃了去。陸大使今年年初上任,現在已經是年尾,而過了年任期就到了,那時就要另選guān職,吏部便至關重要。
可以說,他這樣的小guān員,還放不到朝廷裡考量,陞遷榮辱全在吏部手裡,能不對吏部敏感麼?
李佑掃了滿臉糾結的陸元廣一眼,淡淡道:「陸大使在崇文門養的眼界高,瞧不起我李某?」
「不敢不敢!下guān任憑驅使!」
李佑嚴肅的點點頭,轉身就要與陸元廣離開,忽的聽到女聲叫道:「李大人慢著!」
回首望去,見那人身著團領紫衫,內襯棉襖,頭戴軟翅紗帽並簪著絹huā,卻是女guān打扮。走得近了,又瞧她白皙端莊,只是一時看不出歲數。
有品有級的女guān與宮女是不同的,從民間良家年長女子中選識字會算者,以充入宮中應付職事,一般都是從寡婦中選,特別是文化水準比較高的江南一帶。
當然女guān與宮女的最大區別是,理論上女guān類似於平常人家的內院女管事,不是天子後宮的備選。
那女guān走到李佑面前,微微袖手躬身,輕聲道:「見過李大人,近曰聽人說李大人是虛江人,妾身亦是,今曰便斗膽請大人留步。多有冒昧之處,還求李大人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