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歸德千歲,被迫應承了當說客後,李估又回到內閣。其實也不完全是被迫,李大人還盤算著請長公主出面免掉自己的苦差事。
內廷入直的規矩是辰時入、申時出,李估初來乍到真不好隨意提前走人。何況長公主也有一堆宮中事務要處理,只能約定好日頭偏西時出宮。
此時飯捨空空再無他人,飢腸轆轆的李估胡亂尋了幾碗飯吃,隨後便去東閣北廡自家的小屋內消食打盹。
今天是他首日上任,倒不用理事。怎麼也得先熟悉一二日情況,mō一mō水深水淺,不必行那急不可耐之舉。
「李大人不去拜一拜閣老們?」忽然有人在門外廊下問道。
李估抬眼看去,卻是早晨那個領他進來的引路人,似乎姓秦,同為中書舍人。便笑了笑道:「多謝秦兄掛念。在下區區末進,微不足道,焉敢攪擾當國諸公,唯有勤於王事以報君恩而已。」
那秦舍人此番也是賣好來了,卻不料得出如此一個回答,這新來的同事似乎並沒有攀結閣老的意思,是目中無人還是藝高人膽大?
現今文淵閣裡坐著四個大學士,李估深思熟慮後,並不打算去主動拜見。因為隨著見識開闊,他這些時間又有了些新感悟,對自己的所處位置認識更深入。
雖然朝堂內外有太后、天子、內廷、外朝等彼此交纏而錯綜複雜的局面,這一兩年隨著天子長成,確實也到了權力分配的關鍵點,情勢混沌的誰也看不透徹。以至於區區詣闕監生斃命案到現在也沒能徹底查清。
但在增設分票中書這個分支情節裡,若還看不清楚脈絡,那李大人還是趁早回虛江縣當不問世事的鄉下土豪罷。
近年閣臣受先帝遺詔輔政一因天子年幼二因太后秉政名不正言不順,內閣權勢漸張。此次內宮外朝一致同意設立分票中書,先有太后下詔,後有吏部以最快速度選官焉知不是暗有制約閣臣之意?
許尚書和長公主搶位置,不過是在這個大方向下爭奪主導權的小小
細節而已。若不是李估對林駙馬使了點類似於釣魚執法的小手段,又輕輕而恰到好處的mō了mō歸德千歲的七寸,現在怕是還在僵持之中。
有這個背景因素存在深明自己為何能順利上位的李大人有理由認為自己就是特殊的一個,須得顯出幾分不同氣象來。直誥敕【房】中書舍人兼理分票豈可等同於那些名為官身、實際卻演化為閣老屬吏隨員的中書舍人?
雖然閣臣在人們口中近乎宰相,但至少在大明職官制度裡,內閣僅是辦事地點而並非正式衙門換句話說是個地理詞彙而不是政治詞彙。
所以名義上大學士閣老只能算天子輔臣,並非一方主官,所謂有宰相之實卻無宰相之名而且很多時候都依賴於個人威望和政治形勢。
如果李估自視高一點也可以自吹,殿閣大學士們是入直文淵閣,他李估則是入直誥敕房。名頭上都是輔助天子的shi從之臣地位有高低差別但之間並無從屬關係。
除去來歷,從出路這個方面講,普通兩房舍人按慣例是由閣老薦舉陞遷的,所以才會演化為屬吏一般,但李估可以不用依賴於此。
再說難聽點就算李大人拉下臉皮賣身求榮投奔歸德長公主去都比巴結這幾個正在爭奪頭把交椅的閣老靠譜。
剛送走秦舍人,又見司禮監文書房內監捧著一些章本到廊下請示李估忍住行駛權力的yu望,問道:「之前如何處理的?」
內監回道:「送文淵閣大堂聖人像下的木櫃中,四閣老不看櫃中情形輪番抽取,直至抽完為止。」
聞言李估很無語,這不就是抽籤的辦法麼,真是極品。聽說當年吏部選官被各方勢力逼得沒辦法,一段時間裡也採取過抽籤的辦法,待選官員抽到哪算哪,這樣被嘲笑了幾十年,沒想到傘天他也遇到這種啼笑皆非的事。
「今日照例,明日再議。」李估吩咐道。
之後一下午再無別事,李大人清清靜靜的。
自從日頭微微西斜,內閣舍人陸陸續續的散班出閣門,間或夾雜著一兩個大學士。但長公主沒有使人傳話,李估只好繼續坐於屋中等待消息。
漸漸地人都走完了,整個內閣裡只剩了兩個人。一個是李估,另一個沒認錯的話應該是四個大學士之一,太子太保、戶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楊閣老,在文華殿日講後,朱放鶴向李估指點過的。
身材中等,相貌也中等的楊閣老慢慢踱至東閣北廡的門外廊下,敲了敲門框,將正在打盹的李估驚醒了。
雖然李矢人並沒想著去如何巴結閣老,但有閣老主動上門,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他連忙起身,就要跪見。
楊閣老阻止了李估,問道:「今後要常相見的,不須繁文縟節。
今日無事,李舍人何故滯留不去?」
李估答道:「與他人有約,yu多等候片刻,不想驚動了閣老。」
楊閣老笑著打趣道:「稱不走,老夫也走不得,只能陪著你一齊等。」
原來內閣乃中樞機密之地,每晚閣門必須上鎖,諸大學士人手一把鑰匙,誰晚上要有緊急公務就過來開門辦理。
在日常裡大學士們輪值鎖門重任,每天保證有一個最後離開內閣並上鎖的,今天便輪到了楊閣老。所以李估不走,楊閣老也只能一起等著。李大人初來乍到,一時沒想到這個規矩,不然斷不會如此沒有眼se。
「下官一時不察,延誤閣老行程,這都是下官的大罪過了。」搞清楚了狀況,李估連連長揖致歉。
「無妨,老夫也沒有別的事。」
閣老這般說,李估當然不能這般聽,回身關了房間門,陪著楊閣老一同步行離開內閣。
楊閣老楊閣老李估忽然覺得這個人很耳熟,彷彿有一種很久前就認識的感覺。
不停地左思右想,走到閣門時,李估猛的記起,昔日他在虛江縣當差時,經常無所事事的閱覽各種邸報。看到的那個奏請將天下巡檢由世襲武官改為雜職的楊大人,先是楊尚書、後來成了楊閣老的,可不正是眼前這一位?
那時候楊老大人在李典史眼中只是抄報上一個遙不可及的權勢符號,這輩子大概都不可能有什麼直接關聯,如今卻成了真切出現在眼前的大活人。
如果評選本書推動歷史車輪的最大巨手,別人不知道如何選,但李估自己一定會真心投楊老大人一票。
若不是他推行了巡檢改職,只怕李大人至今還被牢牢禁錮在虛江縣西水鎮,那樣無論當不當巡檢有多大區別?祖宗制度不是那麼好突破的。
正因為一朝改武為文,李某人才有機會脫出樊籠裡,因風借勢起,混入了官場主流,站在了皇宮大內,又遇到了始作俑者。
緣分啊被這種際遇的奇妙感充塞心中,李估看楊老大人越看越親切。鬼使神差的,鬼mi心竅的,伸出手拍了拍太子太保兼戶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的肩膀,險些出口一句:哈嘍,你還好嗎?
楊大學士一時驚呆到沒有反應…
之後李舍人當場也傻眼了,恨不能剁掉自己這只惹禍的手。虧得他反應快一步,行大禮道:「非是下官無禮!方才憶起閣老的天大恩德,一時有孺慕之思而情不自禁!無地自容,萬望閣老寬宥。」
連個目擊者都沒有,說出去根本沒人信楊大學士從愕然中回過神來,聽見李估口口聲聲大恩大德的,奇怪的問道:「什麼恩德?老夫應當從未見過你,恩德從何說起?」
李估飽含深情的答道:「下官本是蘇州巡檢,雖心向教化奈何不得其志,原以為要抑鬱磋砣終老。
不想老大人力行巡檢改職,對下官猶如再造之恩,焉能不感念於心乎?今日終見恩公顏面,記起前塵往事,xiōng中jīdang不可自制,以致舉止失禮,其罪不敢自辯!」
原來如此,被人感恩戴德總是件很舒心的事情。楊閣老心中小小
得意一番,看李估也順眼多了。而且jī動到失態也足以說明李舍人真把這些放在心裡銘記的,並非薄情寡義之輩,那就相當可以原諒。
但老大人又告誡道:「你既入直大內,當謹言慎行,今後不可如此無狀。」
「謝過恩公教誨。」李估老老實實道。
楊閣老點點頭,也拍了拍李估肩膀報復回來,便一直朝西而去。
內閣大學士位遵遇隆,在不上朝時特許可以從西華門出入,不必非要繞路走午門這邊。
李估長長吐一口氣,擦擦額頭汗滴,自己為何總是改不掉得意失形的毛病呢?
他想起和長公主的約定,到眼下也不見有人來傳消息,便主動沿著午時走過的路,繞過文華殿向北走去。
可惜到了文華殿西北方向的徽音門,便被守門的攔住了,李大人的牙牌在這兒不頂用,不能過這道門。
那就在這裡等候罷,李估就在徽音門外繞圈子。順便提一句,這附近東邊沿著城牆的一溜兒房院,便是大名鼎鼎的歷史遺跡司禮監,叫李大人很是遠遠瞻仰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