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石軍身後的空間似乎被一些看不見的東西阻塞起來,而眼前卻出現了一片虛空,低頭望去深不見底。他似乎已站在一觸絕高的峰頂,耳畔風聲呼呼,眼前雲遮霧繞,卻沒有了去路。
退無可退,高處不勝寒。
就在他的耐心幾乎消耗殆盡的時候,一片直徑約兩米左右的荷葉遠遠地飄了過來,在他的腳下停住了。
這荷葉顏色碧綠可愛,薄薄的葉片上還有十幾顆大大小小的水珠在緩緩滑動,淡淡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這是什麼?另外一個陷阱嗎?石軍遲疑了一下,他雖然明知道這些東西大有可能是冥獸製造出來的幻像,但這裡畢竟是人家的地盤,想要通行的話,還是只有按照別人的指引來做。
石軍也知道此刻所要面對的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危機,但事已至此,他已經沒有了選擇的餘地。
石軍的手心有些潮濕。
他知道這是對自己的試探,卻不能確定怎樣的回應才是最佳方案,只是時間已經不允許他拖延下去了。
似乎是為了印證石軍的揣測,隨著水珠滴溜溜地旋轉,那片嬌嫩的荷葉忽然向下一沉一斜,晶光乍現,大半的水珠頓時疾墜直下,落入無底深淵,頃刻間消失了蹤影,而荷葉的一邊更不明所以綻開了一道長長的的裂縫。
石軍完全不需要費力就可以察覺到荷葉上淡淡的妖氣——他雖然不知道這正是冥獸的特點,改修水系法術的它們可以很技巧地掩飾自己的靈力,卻對身上與生俱來的妖氣無可奈何,很難收斂得一絲不漏,但是,他還是知道這片荷葉就是一個冥獸,還是一個不壞好意地並且力量強大的傢伙。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石軍腦子裡猛地生出這個念頭,不由得咧嘴一笑,心情也隨之輕鬆了許多——早就知道這趟旅程千難萬險,九死一生了,現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索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
想到這裡,石軍低聲咕噥了一句,笑吟吟地活動了一下胳膊腿,輕輕一躍,便跳到了這片荷葉之上。
白光乍起,荷葉薄薄的葉片一瞬間擴展開來,輕巧地托住了石軍的身體,下一刻,無數同樣大小的荷葉從虛空中升起,在半空中搭出了一座綠色的浮橋。
安排得還真是緊湊呢!石軍看看腳下——荷葉橋蜿蜒向前,一直通到視力難及的遠方。站在浮橋之上,現在的他已經看不到自己剛才躍下的那座尖峰了,似乎一切都被屏蔽了起來似的,除了那一張張微微散發著綠色螢光的葉片之外,四周全都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石軍沒有立刻舉步,極盡目力徒勞無功之後,他索性收回了目光,閉目養神。在令人窒息的沉寂裡,他甚至能感應到那些潛藏在暗處的窺視,可就是無法看清週遭的一切,也不知自己現在何處,離地三千尺抑或就在地面上飄?全都不得而知,而那伴隨了他一路的歌聲也再沒有響起過。
從來沒有試過這種沒有把握的豪賭,而且還一連好幾次!這讓石軍對自己實力產生了懷疑:沒有誰可以永遠僥倖的。現在他覺得自己好像一隻被群貓戲弄的耗子,而且還被蒙上了雙眼,只能被動地按照對方的意志開始這場結局難料的遊戲。
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製造出點光亮出來,但想想還是放棄了,畢竟對方是有意不讓自己看清週遭的環境,就算自己施法照明,看到的也許還是另外一個幻象而已。
良久,石軍終於睜開雙眼,跨出了堅定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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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面與荷葉的碰觸引起了輕微的震動,翻滾的水珠在表面張力的反彈作用下靈巧地彈起,接二連三地拋離了所附著的葉面,一滴、兩滴、三滴,帶著一道道美妙的弧線落入無盡的虛空裡,在這無比寂靜的空間中,激起「叮叮咚咚」地清脆迴響。
石軍雖然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但恰恰因為如此,他專注的精神才愈發地容易受到外物的吸引,而在這聲音雖然細微而短促,但卻似乎帶著某種引人遐想的神奇韻味,他側耳一聽之下,全部的心神便為之操控,跟隨著這天籟般的旋律一同陷落於一個如同夢魘般的幻境之中……
隨著最後一顆水珠的墜落,一陣古怪而嘈雜的聲響忽然響起——就像是來自九幽地獄下的絕望哀鳴,無數帶著悲傷、絕望、憤怒、恐懼情緒的哭喊同時充斥著石軍的耳鼓,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有低,亂哄哄響成一片,根本無法分辨其中都是什麼內容。
剎那間,石軍就好像忽然身處在一個巨大的死刑場,眼看著千萬人掙扎著死去,心頭登時一亂,強忍著繼續走了十幾步,終於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下意識停了下來,心中煩躁鬱悶,雙拳緊握,幾欲張口大呼,又想不顧一切地做點什麼事來發洩……
就在他心神大亂的工夫,腳下那一片片幼嫩碧綠的荷葉早已變幻形狀,成了一個漣漪狀的水暈,中心處一點墨綠,絲絲縷縷地向外擴散開來,並從水暈上探出頭,無聲無息地順著石軍的褲腳攀援而上,肆無忌憚地探查著他體內的元神所在方位,同時大口鯨吞著他的精神之力。
石軍只感覺胸口煩惡不堪,四肢乏力,口乾舌燥,頭痛欲裂。他想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卻駭然發覺自己的雙手竟虛弱得無法抬起來,更感應到體內的精力正在飛速流逝,而隨之一起消失的,還包括了他全部的意志和勇氣。
「放棄吧,難道你還想反抗嗎?」
「不,我不能!」
「還是放棄吧,好好休息一下,你太累了!」
「是啊,我累了!」
此時,石軍耳畔的哭喊嘈雜聲已是越來越響,而他僅存的一點靈智也逐漸開始模糊,無能為力的挫敗感開始在他的心中蔓延,積壓已久的疲倦和負荷化作千斤重擔,死死地壓在在他的心頭,石軍只覺得自己就要連眼睛也無法睜開……
「醒來吧,這只是一個幻境而已,難道你忘記自己對我說過的話了嗎?」
就在石軍即將陷入圈套之時,一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突然從他的內心深處響起,緊接著,尼蘇那張古拙的面容突然出現在他的腦際,眼中似笑非笑,彷彿正在嘲弄著什麼。
「原來,你也是一個懦夫!你要認命嗎?」
「不,我不要!」
「你說過要幫我實現夢想,你現在要放棄了嗎?」
「不,我不會放棄!」
「那你現在還在等什麼呢?不要忘了,你的命並非只屬於你一個人!」
「是的,我會堅持下去的!你就看著好了!」
下一刻,如山洪暴發一般,石軍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喊叫,身體痙攣般猛地一震,飛身跳到了半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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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石軍高高躍起,虛空中突然傳來一陣詫異的尖叫,而後,無數荷葉上閃過一道綠光,同時化為水暈並向石軍的方向集結。
綠光消散之後,一個人影如鬼魅般聚攏合體,再次現身時,出現在石軍面前的,已經是一個由水凝體而成的女子人形,體態婀娜,巧笑倩兮,眉目如畫,顧盼生姿,好整以暇地凝身在石軍面前,週身流動著一股晦澀陰柔的戾氣,如蛇般四下環繞。
那女子對著石軍淡淡一笑,水光瀲灩的身體上同時伸出了四隻手,其中三隻分持刀、鞭、盾三種兵器,皆是由水構成,狹長的水盾檔在面前,刀、鞭蓄勢待發,而最後一隻手素指纖纖掐訣作勢,對著石軍微微躬身,柔聲道:「妾身乃水中木靈雲姬,請公子小心了。」
話音未落,手中那看似由無數水滴串成的長鞭在空中劃過一道淡綠色的光華,筆直地朝著石軍直刺過來。
石軍搖了搖腦袋,竭力驅趕那種揮之不去的倦意,鎮定心神,打量著眼前這個力場極為強大的女子——剛才,雖然他勉強掙脫了眼前的幻境,但對方所施展的這種幻術的確相當可怕,直到現在,石軍的腦袋裡還是有些昏昏沉沉的,明知對方動手在即,他也無法像以往那樣集中精神做好迎戰的準備。
此時此刻,眼睜睜看著長鞭帶著一股凌厲的力道迫近,當胸直刺,石軍只能下意識地閃身趨避,但與此同時,他的耳邊又忽然響起一聲嬰兒的啼哭和一個女子絕望的長呼聲,似乎是一位母親眼看著孩兒慘死時發出的悲痛的哭喊,身子不由一顫,驀地左肩一陣劇痛,已被那水鞭洞穿!
石軍只感覺身子一緊,就彷彿被什麼鋒利的繩索捆住了一般,被水鞭勒住的腰部幾乎要立即斷開似的,已經感覺到那一粒粒水珠變成了鋒利的刀刃,直刺身上的肌膚。
雲姬一擊得手,臉上不見絲毫得色,眼中卻分明閃過一絲狂熱的光芒,似乎飢餓多時的猛獸嗅到血腥一般,手腕輕抖,長鞭再次延伸開來,圍著石軍繞了幾圈,將他的身體徹底捆住,而後櫻唇微啟,念出幾句咒語,另一隻手上那柄狹長的彎刀同時旋轉著脫手而出。
但,這勢在必得的一擊卻突然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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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剛才如果不是雲姬由於過分心急而召出了吞噬之湖的力量(也就是那個水暈),石軍也不會那麼快恢復神智。
也許因為聚集了太多的冤魂,吞噬之湖中大量的怨念幾乎就像是一個威力無比的催眠機器,能夠將中招的任何人全都拖入一個萬劫不復的噩夢深淵。
在這個幻境中,不但包含了千萬個溺水死亡者苦痛掙扎的記憶,也包含了本身就隱藏在受制者內心深處的一切負面情緒,所以,一旦幻境啟動,除非有外力打斷的話,被這個幻術所迷惑的人就將從此沉淪,直到所有的生命力量被吸乾為止。
但是連施術者本身也沒有想到的是,一直以來,石軍最為歉疚和遺憾的事情就是妖巫尼蘇的死亡——為了驅趕他所中的弱水之毒,這個桀驁不馴的偉大妖靈不惜抹去了自己的生命印記,和石軍體內的元神力量合為一體,而這,也成了足以令石軍抱憾終身的痛苦回憶。
因此,在吞噬之湖的怨念對石軍的元神進行侵蝕的時候,雖然將這一段痛苦的回憶從石軍內心深處強行翻了出來,但也激活了與之相關的記憶片斷,而正是這些被重組後的殘缺記憶,奇跡般喚醒了沉睡在石軍元神中的尼蘇之魂,重新點燃了石軍的鬥志,也因此令他擺脫了幻境的束縛。
隨後,雲姬因為察覺自己的幻術失敗而惱羞成怒,顯出真身對石軍發動了攻擊,但這種肉體上的傷害對於還處於心神恍惚狀態的石軍卻無疑是一劑良藥,在疼痛感覺的刺激之下,他的頭腦終於徹底恢復了冷靜!
此時此刻,雖然他的身體已經受制,雖然從雲姬掌中飛出的長刀已然殺到,但石軍的心中已經沒有了絲毫的猶豫和恐懼!
只見他一個仰身,險險避過刀鋒,而後輕輕伸出雙手在腰部一抹,那原本纏繞在他腰際的長鞭便化作了一根冰棍寸寸斷裂,隨即化作水汽,瞬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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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哭聲……是你幹的好事吧?」
聽到這個冷冷的聲音,雲姬有著剎那間的失神,隨即風一般旋轉身體。
隨後她看到了那雙眼睛。
沒有憤怒,沒有恐懼,那些她最喜歡細細品嚐的人類的負面情感,在這雙眼睛裡似乎統統不存在,眼睛的主人臉色略有些蒼白,但卻鎮定得猶如鐵石一般,雙手扶在腰間,淡淡地問道:「水中木靈是吧?那些聲音,想必是死在你手下的人臨死前的哭聲了?」
就如同被強行打下了烙印一般,那股差點將他拖入死亡深淵的強大怨念在操控石軍精神的同時,也將無數聲音和影像同時注入了石軍的腦海中,他終於明白了眼前這個動人女子的來歷——由游離在人界水中漩渦的荷葉所化,依靠吸收枉死的冤魂而獲得了靈性,並且為虎作倀,利用幻術將人類引入水中淹死,而後吞噬怨念作為自己的力量,最終成為了少見的水、木雙屬性妖靈。
想必這大妖靈也是因為渡劫失敗淪落冥界稱為冥獸,經過多年的修煉再次積聚了足夠的修為並恢復了心智,但潛藏在骨子裡的戾氣卻始終不曾除去。
如果冥獸都是這樣狠毒的東西,那麼……石軍從心底生出濃烈的殺機,冷冷地想著……自己也不用有所顧慮!
「你的力量就是水吧!也許,你還能夠使用一些木系的力量!」
「但是,你認為這樣就可以戰勝我麼?」
聽到這如同冰封般的森冷語氣,雲姬的心中突然湧起一絲猶豫:多年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獵到一個活著的人了吧?可是,為什麼自己竟然會對這樣一個人類的少年產生恐懼呢?
雲姬瞇起眼睛打量著對方,臉上的笑容霎時間變得有些猙獰,原本拿著水鞭的手一握一張,綠光一揚,又一道水鞭赫然在手,不過這一次,不知為什麼,她忽然失去了搶先動手的勇氣。
「這就是你的極限了麼?驅動著亡靈的力量作為自己的臂膀,讓本該沉睡的死者不得安寧?」
「但是,你認為這樣就可以戰勝我麼?」
看著雲姬不知所措地冷眼望著自己,石軍的嘴角溢出一絲冷笑,隨後,圍繞在石軍身邊的空氣陡然凝滯起來,在他身邊隱隱流轉,散發出一股微弱的寒氣。
雲姬心知石軍即將動手,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有些慌亂,但大敵當前,她也無暇細想,當下深吸了一口氣,櫻唇輕啟,發動了生平最為得意的術法。
下一刻,一個閃動著詭異光芒的巨大漩渦憑空出現,直徑約數十米左右,漩渦中霧氣繚繞,不斷聚散組合成為無數人影,一個個張牙舞爪,似乎正要擇人而噬。
漩渦一出,包括石軍頭頂在內的大部分空間全都泛出一片綠色的波光,而隨著漩渦之湖的緩緩旋轉,一團黑洞般的物事在湖中心處現身,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將石軍的身體硬生生扯上了好幾米。
雲姬所召喚的這個漩渦名叫吞噬之湖,完全是由她本身的元神和以往千百年來吸收吞噬的亡靈組成,可以說是雲姬所能夠使用的最大力量,她此時此刻使出這一招來,也正是雲姬出於莫名的恐懼而賭上全部身家性命的全力一擊。
眼看對手就要被這了彙集了無數人類亡魂的殺陣活生生地埋葬,雲姬卻見不到石軍有任何反應,心中頓時鎮定了不少,但卻絲毫不曾大意,雙手一指,懸掛在石軍頭頂的吞噬之湖猛地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嘶吼哀鳴之聲,對準了石軍的頭頂,驀然向下俯衝,而雲姬自己也沒有閒著,手中長鞭一卷,毒蛇般朝著石軍下盤抽來,長長的水刀也即時離手,旋轉著直奔石軍腰際,要逼得石軍自動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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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樣嗎?這就是你所憑借的全部力量嗎?」
「要沉睡的,終將陷入沉睡;被奴役的,終將獲得自由!」
「擦亮你的眼睛,仔細地看著吧,這就是你的結局!」
面對著雲姬的全力攻擊,石軍全然不閃不避,直到吞噬之湖下降到他的頭頂附近,這才飛身而起,軀體化作長虹,筆直地投入到漩渦之中。
隨著石軍身影的消逝,霎那間,翻騰咆哮的漩渦突然停止了一切的動作。
而後,一道道如同烈陽般的刺眼光華猛地閃過,開始時,還只局限在漩渦的中心,可沒過多久,就已經擴散開來,轉眼間,便將整個漩渦統統籠罩其中,而天空中也如被初升的紅日照耀一般,所有的陰霾在一瞬間一掃而空。
伴隨著一陣仿若天籟的淺唱之聲,七道巨大的乳白色光柱從吞噬之湖的正中心處徐徐降下,待到將四周瀰漫的煙霧驅盡時,石軍的身影這才逐漸地出現在白色光芒的源頭之處。
抬頭看去,只見無數近乎透明的淡淡身影在他的身體四周盤旋圍繞,時聚時散,一邊不停地在白色光幕中穿梭游弋,一邊發出陣陣舒服至極的低聲呢喃。
隨後,這些透明的影子一一幻化成一張張人類祥和的面孔,就如同最馴服的小貓小狗一般懶洋洋地匍匐在石軍腳下,直到他做出了一個解散的手勢,這才依依不捨地緩緩散去,紛紛沒入了白色光柱的深處。
「現在,你還認為自己能夠戰勝我麼?」
一把從容祥和的聲音在半空中響起,而聽到對方這悠悠一問的雲姬此刻已經全身發抖,再也無法站直身體。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聲嘶力竭的呼號從雲姬口中發出,她拚命地指揮著身子想要重新站起,但此時此刻,她的內心已經被絕望和恐懼所填滿,她的元神和魂魄已經被對方所掌握,再也不能作出任何的反抗和掙扎。
「這,就是你的元神吧?」
石軍凝視著半空中那已經完全停止了旋轉的漩渦,好半晌,這才低下頭來,輕輕一曬。
「這充滿著人類怨念的靈魂漩渦就是你的元神所在吧?」
「不過,我剛才已經把它徹底淨化了!」
隨後,他用手一指,那漩渦忽然猛地縮小,化作一道綠光,飛入了石軍的掌心。
「現在的你,已經是我的僕役,我的奴隸!」
石軍一字一頓,高聲地宣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