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給我幾分鐘,我們這些軍官搬到條件更好的地方,去享受渡假式的生活了,我有些事情,必需要對下面的人交待一下。」
沒有人能拒絕謝晉元的這個要求,事實上謝晉元能夠答應工部局提出的這種無理要求,沒有讓事情演變到再次動用暴力解決,已經大大出乎馬飛少校的預料。根據謝晉元的要求,把馬蘭單獨請過來後,馬飛少校就知機的退出了房間,並紳士的伸手幫他們關住了房門。
謝晉元和馬蘭都沒有說話,他們靜靜的凝視著對方,聆聽著彼此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直到馬飛少校的腳步聲慢慢踱遠,謝晉元才低聲道:「我走後,整營兄弟的命,就交到你手裡了!」
「是!」
迎著謝晉元隱含焦灼的雙眼,馬蘭沉聲道:「在你找到更好的人選或者我陣亡之前,我一定會全力完成你交付給我的任務!」
「雖然你很棒,絕對是一個最優秀的軍人,但是大家畢竟不屬於同一個系統,突然讓一個女人來管理軍營,再加上最近發生的這一系列事情,很可能在人心惶惶之下,整個軍營都變得暴躁難以馴服。一連三排排長余德才沒有被白俄士兵搜查出來,你可以通過他來管理全營的士兵,面對熟悉的面孔大家更容易接受一些,而且有他這樣一個助力,你無論做什麼都可以事半功倍。」
說到這裡,謝晉元微微瞇起了雙眼,他低聲道:「余德才這個人,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在戰場上他衝鋒陷陣也算是一名勇將,但是想指望他處理各種突發事件,無異於對牛彈琴。記住,想用這樣的人,你必須在他最強最得意的領域折服他。讓他看清楚你們之間的差距,他才會老老實實的聽話。但是你又不能當眾讓他出醜,否則的話,只會適得其反!至於怎麼去做,就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馬蘭用力點頭。
「至於雷震,他還年輕,進入軍營的時候也太短,他甚至還不會和大家融入到一起。但是他頭腦靈活,又能刻苦學習,這一次他的計劃雖然做得並不算完美,但是已經稱得上是攻守兼備。如果可能的話,盡可能交給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讓他在實踐中慢慢成長。如果有什麼事情拿不定主意,你也可以找他商量一下,有時候指揮官在面臨困境時,就需要雷震身上的那股狠勁,在背後重重推上一把!」
「還有。現在是非常時期。你必須要做好警備工作,防止日本軍方指使的浪人,趁虛而入潛入軍營。對我們實施襲擊。你,雷震還有維誠都可以自由出入軍營,在這一段時間,如果沒有必要,盡量不要踏出軍營一步,以免被敵人找到機會逐個擊破。」
交待完所有的事情,謝晉元問道:「你有沒有問題?」
「有!」
馬蘭凝視著謝晉元,道:「我認識的謝晉元,攻守兼備,更謀定而後動。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你也說過,雷震還年輕,這一次他做的計劃並不算完美,也就是因為他的計劃太衝動太激進,把孤軍營和工部局之間的矛盾徹底激化,才會演變成這樣的結局。我想,在面對躲在工部局背後的日本軍方步步緊逼時,你應該早已經有了更可行,更容易讓我們度過難關的方案了吧?」
謝晉元略微沉默。旋即點頭,道:「是!」
「我想知道的是,你明明有了更好的計劃,你明明知道採納了雷震的計劃,就很可能會讓整個軍營付出血的代價,為什麼還是接受了那個並不成熟的建議?」
謝晉元突然問道:「馬蘭你見過雷震哭嗎?」
馬蘭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她幾乎無法想像,雷震這樣一個男人哭是什麼樣子。
「我見過,就是在昨天,他哭了。」
迎著馬蘭訝異地眼神,謝晉元輕聲道:「為了保護那面國旗,我們有四個人死在了刺刀和亂棍之下。在把他們埋葬之前,雷震抱著其中一具屍體,在地上呆呆的坐了很久′然他掩飾得很好,一直背對著我們,但是我知道,他哭了。」
「他清楚的知道,那四個兄弟,就是因為他過於激進的計劃,而付出了生命。」
說到這裡,謝晉元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就是要讓雷震明白,身為一名指揮官,在做出任何決定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後行!平時我們進行沙盤模擬練習,他可以出奇至勝,他可以為了整體戰局的勝利,拋棄棋子用來吸引敵人的注意,但是當我們真正指揮一場戰鬥的時候,我們擺在沙盤上的,就是活生生的人命!沒有這種身負重擔的使命感,沒有經歷過鮮血的洗禮,沒有品嚐過面對滿地的屍體時那種身為人類的道德與追求勝利,兩種絕對矛盾感情反覆煎熬,並從其中學會堅強,他就永遠不能擺脫紙上談兵地浮誇,成為一個真正的指揮官!」
馬蘭真的聽呆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明白,謝晉元為什麼會賭上整個孤軍營的命運與前途,採納了雷震的建議!如果說一位名將的崛起,必然要踏著層層的屍體,一步步向上爬的話,謝晉元這位師父就是把自己,當成了雷震起始的那塊踏腳石!
「你不要以為我是溺愛他,才會陪著雷震去瘋!」謝晉元的聲音嘶啞了,「你看看我們,被困到了這裡,誰也不知道要多久,我們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們每天在這裡堅持操練,我們這個孤軍營被國人稱為上海的,小重慶」我們被所有人當成了抗戰英雄。可是實質上呢,我們不就是一支被人繳了械,連大門都不能走出去,升個國旗都要申請、申請、再申請,最後還是要拚死一戰的囚犯嗎?我們不就是一支為了黨國的面子,為了所謂的大義,而把自己貼到這裡,明明心裡憋得要死,仍然要打腫臉充胖子,擺出一幅堅強的面孔,擠出幾分從容笑意的笨蛋嗎?!」
「我們在這裡關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久得已經足夠讓我們忘掉了很多屬於軍人的特質。我們就像是一頭被慢慢磨掉了血氣與野性的獅子,我們甚至習慣了這種被囚禁,被日本軍方步步進逼,只能被動應付的生活。如果用我的方案,我們是可以平安度過這次難關,但是絕對不可能像雷震提出的計劃那樣,反手狠狠刺上敵人一刀!在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了雷震,他就是一頭無論被人關了多久,折磨了多久,都絕不會馴服,只要找到機會,就會對敵人發起致命攻擊的……狼!」
謝晉元凝視著馬蘭,一字一頓的道:「所以我接受了雷震的計劃,因為我知道,面對日本這樣一條根本喂不熟的瘋狗,什麼孔孟之道,什麼浹浹大國的風度與謙和忍讓,都是天大的笑話,我們唯一可以戰勝瘋狗的方法,就是讓自己變成比他們更狠,比他們更善戰的狼!如果我謝晉元這一輩子,注定要在這個孤軍營裡去充當一個所謂的蓋世英雄,那麼我寧可選擇雷震的建議,在面對日本人的步步進逼時奮起反抗光榮戰死!那時候,我就算是死,也可以含笑九泉,因為我知道,我的徒弟雷震,會帶著我的愛,我的恨,我未完成的使命與心願,帶著我們整個軍營三百多個兄弟在這個鬼地方積蓄的所有感情,重新走上戰場,和侵略者決一死戰!」
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叩擊聲,是馬飛少校回來了。
「謝團長,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走了。」
看著面對自己,總算還帶了幾分禮貌的馬飛少校,謝晉元昂起了頭,他突然發出了一聲長歎:「我們軍營裡只有三百多人,就算加上整個上海我們,幫助我們的民眾,也不過區區百萬人,我們卻妄想對抗日本這樣一個國家,我們又怎麼可能不敗?沒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沒有一個強盛的民族作支撐,我們又怎麼可能不敗?!」
目送著謝晉元和馬飛走出了房間,聆聽著紛亂的腳步聲,和一陣不能抑制的喧嘩與爭吵,馬蘭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悶氣。就像謝晉元說的那樣,沒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沒有一個強盛的民族作支撐,面對日本軍方的咄咄逼人,他們就算是爭吵,就算是抗爭,甚至是重新拿起武器拚死抵抗又能怎麼樣?
除了付出鮮血的代價,他們還能換回來什麼?
馬蘭背靠在牆上,她扭過了頭,對著身邊的一扇並沒有關緊的窗戶,低聲道:「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就永遠記住他說的話!」
沒有人回應馬蘭的話,房間裡空蕩蕩的,當然沒有人回應馬蘭說的話。
但是就在這個房間外的窗戶旁邊,一直貼著牆壁站在那裡的雷震,嘴唇卻在不停的輕顫著。就在他輕輕的吸氣中,一顆接著一顆的淚珠,正在他的眼眶裡不斷的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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