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就連負責管理難民的大衛都算不清楚,為了躲避戰禍,究竟有多少中國難民湧入了難民營。
他們這些人就像是失去了靈魂,沒有了希望,沒有了目標,只是機械性的活著,呆呆的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除了他們的心臟還在跳動,他們真的和死人沒有多大區別!
只有到了派發救濟糧的時候,在那些穿著童子軍軍服的孩子們,用行軍鍋煮出大鍋的稀飯,聞著誘人的飯香,他們的眼睛裡才會慢慢恢復幾分神采。
手裡捧著一隻瓷碗,排隊領到一碗稀飯,這可真是一碗稀飯,稀得幾乎連人影都能照得出來,稀得只要你願意,都可以數出裡面的米粒,但是它畢竟是一碗可以勉強讓人餓不死的稀飯!
把它們灌到自己的胃裡後,這些難民又爬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繼續對著空氣發呆。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一邊喝著稀飯,一邊小聲嘀咕的聲音,就顯得非常清晰起來,「我家沒了,店舖也被日本人燒了,每天睡在這樣一個破草棚子裡,喝這種豬才會喝的東西,政府應該給我賠償才對!」
聆聽著這樣的抱怨,雷震的眼睛裡,緩緩揚起了一絲譏諷。
雷震就坐在這個難民營距離所有人最遠,沒有人願意過來的一個偏僻角落裡,他從來不主動和別人說話,只是默默的用他那雙幾乎沒有情緒波動的眼睛看著所有人,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冷眼打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事實上真的沒有人願意和雷震靠得太近,更沒有人願意和他成為朋友。
雷震的目光實在是讓人太冰冷,最可怕的是,他的瞳孔似乎是散光的,就算你坐在他的面前,你也無法通過他的眼神來判斷,他究竟是看著自己,還是把注意力挪到了其它的角落。
擁有如此可怕的一雙眼睛,雷震卻不懂得什麼叫做適可而止,更不懂得什麼叫禮貌,一旦有人走進他的身邊,他的目光就那麼沒有任何掩飾,直勾勾的落在別人的臉上。迎著那雙閃動著幽幽冷光,更沒有半絲情緒波動的瞳孔,任何一個面對他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的感到全身湧起一陣涼意。最終的結局是,沒有一個人,能頂住雷震的目光,在他的身邊呆上五分鐘!
但雷震並不是孤獨的,他的「兒子」就乖巧的趴在懷裡,閉著眼睛幸福的享受雷震右手從它光滑的背脊上輕輕撫過帶來的舒適感。而它也伸出自己的舌頭,在雷震拆掉布條的左臂傷口上,舔啊舔的,用屬於狼的方式,幫雷震處理著傷口。
「日本人的虹口租界伙食好,你怎麼不去找他們去要吃的?是日本人燒了你的店舖,現在他們已經佔領了上海,到處都有日本兵,你怎麼不找他們要賠償去?」
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灑遍了整個難民營,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卻帶著一種颯爽英姿的女孩子,大踏步走進了難民營,一股火一樣的熱情,隨著她輕快的腳步,一起撲進了這個太過於死氣沉沉的難民營。那個剛才還出言抱怨的難民,不由啞然。
這個女孩子大約有一百六十五公分高,身上裁剪合體的童子軍軍裝,和那頂有著幾分美國西部牛仔風格的軍帽,讓她看起來愈發顯得挺拔不凡。而她那雙明亮而坦蕩的眼睛,更讓她自然而然擁有了一種巾幗鬚眉的堅強,讓人不由自主的在心裡生出一種和她親近的想法。
當她走進難民營的時候,無論是正在四處忙碌,為難民們提供各種服務的童子軍,還是躺在難民營的上海市民,或者是英國政府派過來視察的官員,都對這個女孩子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很多人向她親切的打著招呼:「喂,楊惠敏,你來啦?」
楊惠敏回應每一個人的問候,整個難民營的空間突然被她的笑容,她的自信,她的聲音徹底填滿了。
望著這樣一個熱力四射的女孩子,就連他的眼睛裡,都忍不住揚起了一絲淡淡的溫暖,這個叫楊惠敏的女孩子,似乎天生就擁有一種不受約束的活力與張揚,可以帶著身邊每一個人和她一起快樂,一起飛翔。
「我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
楊惠敏跳到了一個水泥製成的檯子上,在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後,她把兩隻手合成了喇叭的形狀,放聲叫道:「大家聽啊,就在蘇州河對岸,我們的軍隊還在戰鬥!我們的軍隊還沒有放棄上海!」
聽到這個消息,難民營裡的人一起側起了耳朵,小心聆聽著遠方隱隱傳來的密集槍聲,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沒有經歷過這種亂世的人,就絕對不會明白,自己國家的軍隊,對於一個普通的市民來說,所代表的意義。
「我們可敬的軍人,正在和十倍、百倍的敵人浴血奮戰!」
「我們的勇士被日軍三面包圍,他們缺乏食物缺乏淡水,他們需要藥品。我們雖然不能在戰場上和他們並肩作戰,抵禦外辱,但是我們一樣可以為這些英雄奉獻出自己的力量,至少,我們絕不能讓自己的英雄,在流血流汗和敵人拚命的時候,還要忍饑挨餓!」
楊惠敏用力一揮手,放聲道:「協助地方治安,援救難民,幫助軍隊做好情報和後勤,就是我們童子軍的工作。但是現在打仗,我們的人手緊張,所以我希望能有一些志願者站起來,為那些仍然在和侵略者浴血奮戰的勇士們找到足夠的糧食和淡水!」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但是過了很久很久,迎著這個才十幾歲的女孩充滿期盼的目光,這些剛才聽到還有中國軍隊在上海繼續浴血奮戰的難民,卻硬是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但是,真的不能怪他們,想想看吧,逃進難民營裡的人,又有幾個是不怕死的?就算是有,在難民營裡幾個月時間的漫長等待中,無聊的枯坐已經磨光了這些人身上的血性,從中國軍隊的連連退讓,到中國軍隊全線撤出上海,這一系列的軍事失利,更讓這些難民去未來的前途失去了希望。
而且……一旦他們走出難民營,重新回到已經被日本人佔領的其他區域,去做這種國軍的工作,他們就必須要面對日本士兵的刺刀,他們就必須去冒生命的危險!
楊惠敏靜靜的站在高台上,她注視著台下足足幾千名難民,這裡有這麼多人,有這麼多年輕的本來應該血氣方剛,現在卻像行屍走肉一樣坐在那裡,寧可去期待得到上天垂青,也不願意面對命運奮起反抗的男人。
直到最後,這麼多的人,也沒有一個站起來,自願和她一起完成這項有意義的工作。
「日本人跑到我們的家園,就是因為這群強盜,所以我們才無家可歸。難道我們就只能坐到難民營裡,一邊抱怨政府,希望他們能給自己補償,一邊任由那些強盜在那裡繼續燒殺搶掠為所欲為?」
楊惠敏提高了聲音,道:「我們不是軍人,所以我不能在前線和那群強盜浴血奮戰,但是我們可以為他仍然在前線抗戰的勇士們送運糧食,淡水,彈藥和藥品啊。這樣的話,打進那些強盜身體裡的子彈,就有一部分就是我們射出去的,炸毀他們坦克的手榴彈,有一部分就是我們投出去的。我們與其坐在這裡發呆,為什麼不能站起來,去做一些力所能及,有意義的事情呢?!」
還是沒有人站起來,所有人仍然呆呆的坐在那裡,每一個人都在下意識的低下頭,避開了楊惠敏太過熾熱的目光。
楊惠敏的目光突然定格在難民營中最偏僻的一個角落,一個孤獨的身影就像是一桿標槍般直直挺立在那裡,對著她舉起了一條手臂。
終於還是有人站了起來,響應了楊惠敏的號召!
看著那個驕傲而孤獨,與這個死氣沉沉的難民營,顯得太過格格不入的身影,看著他腳下,那條顯得太過強悍的狗,楊惠敏的雙眼中,突然揚起了一股快樂到極限的光芒。那種毫無保留的熾熱與開懷,那個猶如百合盛開般燦爛的笑容與美麗,在瞬間讓雷震有了片刻的失神。
楊惠敏大踏步走過來,她將自己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緊緊並列,大拇指按住小指屈於掌心,對著雷震認認真真的敬了一個童子軍的三指軍禮。
在雷震的心裡,她真的不需要這樣,更不需要用這樣開心與感激的目光看著自己。雷震認識這個全身上下就像是一團火焰般熾烈而熱情的女孩子。如果不是楊惠敏的幫忙,違反規定帶著一條「狗」的雷震,根本沒有資格住進難民營裡。
僅憑這一點,在楊惠敏渴望得到幫助時,雷震就不能不站起來!
當楊惠敏敬完軍禮後,她竟然又把自己勾起小尾指的右手,伸向了雷震。看到雷震像根木頭似的站在那裡,對自己的禮節沒有一絲反應,楊惠敏不滿的輕輕撇了撇嘴,她乾脆直接抓起了雷震的右手,挑出裡面的小尾指,然後用自己的小尾指,和雷震的緊緊勾在了一起。
楊惠敏用自己右手小尾指,帶著雷震的手臂上下晃動,用這種誇張的動作,來顯示兩個人勾在一起的手指,是多麼的牢不可破,而她的嘴裡還在嘀嘀咕咕的唸唸有詞,「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再狠狠晃了那麼兩下子,楊惠敏的臉上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她終於鬆開了雷震右手的小尾指,歡聲道:「儀式結束!」
儀式……結束?!
他們剛才進行了什麼樣的儀式?!
望著雷震一向呆板的臉上,終於無法自抑的揚起了一絲愕然,楊惠敏笑得更燦爛了↓踮起腳尖,用力拍了一下雷震的肩膀,笑著叫道:「從這個時候起,你就是我們童子軍的編外特別人員了。記住,男子漢大丈夫,答應了別人還發了誓,就要努力去完成工作,就要一言九鼎駟馬難追,就要接受我的領導服從我的命令,絕不許悔過!否則食言而肥,就不是大丈夫,而是小豆腐了!」
看著年齡應該和他差不多,帶著一臉笑意的楊惠敏,再看著自己剛剛簽定了賣身鍥的右手小尾指,雷震除了苦笑之外,他還能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