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連的兵力,投入到已經有上百萬軍隊在捨命廝殺的戰場上,有什麼作用?
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直屬特務營,作為先頭部隊進入上海,其他部隊仍然在長江沿岸修整擴軍,就算把他們全營都拉到戰場上,又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所以馬蘭接到的第一個作戰指令,竟然是讓她帶領自己的連隊,在正面戰場後方一千米的位置上,建立了第二戰線。而在他們每個人的右臂上,都多了一個袖章,白色的底布上面只寫了三個血紅色的大字……督戰隊!
馬蘭真的沒有想到,他們這些接受了最嚴格軍事訓練,手裡拿著比日軍更先進武器的職業軍人,在這樣的大戰場上,起到的作用竟然是架起機槍,阻止兄弟部隊的士兵逃跑,也許他們在這個戰場上射出來的第一發子彈,打中的並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同胞!
站在這條幾乎再也找不到一個人影的長街上,馬蘭的目光突然被一串倒吊在釘子上的鞋子給吸引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驚訝的發現,她竟然回到了這裡,回到了那條曾經有一個帶著「狗」的男人和她擦肩而過的大街上。
那串沒有主人回來認領的鞋子,仍然可憐的倒吊在那裡,但是那個奇怪的男人,卻不在了。
「回去,立刻回去重新戰鬥!沒有接到命令擅自後退,就是最可恥的逃兵和懦夫,如果你們再繼續向後跑,格殺勿論!」
在馬蘭憤怒的咆哮聲中,一群從戰場上潰逃下來的士兵,面對督戰隊架在沙袋上的機槍,這些身上沾滿了硝煙軍裝上染滿了鮮血,卻在祖國最需要他們的時候拋掉武器逃生的男人,全部都在身體微微發顫。
一個腦袋上纏著厚重紗布,但是鮮血仍然止不住從裡面滲出來,就連眼睛都被彈片打瞎一隻的連長,用力推開身邊士兵,一拐一瘸的走到最前方,他瞪著那十幾挺機槍黑洞洞的槍口,他清楚的知道,在這種非常時刻,如果他不帶著身邊這批士兵返回戰場,就算是為了殺一儆百,督戰隊也絕對會對他們痛下殺手!
聆聽著身後不遠處,那密集的幾乎再沒有空隙的槍聲,感受著重磅炸彈和大口徑炮彈,鋪天蓋地的傾洩下來,形成的可怕震動,那個連長突然間放聲嘶叫:「那裡是地獄,就是怎麼也填不平的地獄!我們還沒有見到敵人,兩個旅長就死在了日本人飛機的轟炸下,師長帶著四個團長趕到陣地上督戰,結果才僅僅五個小時,我們整個師一萬五千人就拼掉了一大半,師長和四個團長也全部陣亡了!」
「你說我們是逃兵,是懦夫,但是你們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了,在這裡的哪一個人沒有在戰場上流過血,哪一個不想把鬼子趕出上海,可是……」那個連長猛然搶過身邊一名傷兵手裡的漢陽造步槍,把它高高舉起來,嘶聲叫道:「日本人有飛機轟炸,有停泊在黃埔江上的戰艦重炮支援,有坦克和裝甲車掩護,我們手裡的就是這種東西,您要我們怎麼去打,又要我們怎麼去拼?!」
望著這個連長手裡高高舉起的步槍,馬蘭的眼睛裡也不由閃過了一絲無奈與同情,而她身邊那些中央教導總隊特務連的士兵,更瞪大了雙眼。
中央嫡系部隊,就算不是德械師,士兵最起碼也能保證一人一枝步槍,而這些地方部隊,說白了就是後娘養的,他們往往要兩三個人,才能分到一枝步槍。這些被他們當成寶貝的武器中間,還有老套筒和漢陽造這樣的東西。而那位連長舉起來的步槍,赫然連槍膛裡的來復線都被磨平了,最誇張的是,為了防止步槍的槍栓掉落,使用這枝步槍的士兵,竟然用一根麻繩將槍栓綁在了搶托上,當這個連長舉起這枝步槍的時候,從槍膛裡滑出來的槍栓,就倒吊在空中不停的晃動,看起來像極了鐘錶裡的鐘擺。
「我們一個連只有三挺經常出故障的捷克輕機槍和五十多支漢陽造,外加每個人身上的六顆手榴彈,我們被日子人的機槍打得根本抬不起頭來,我們一個團都沒有一門山炮,更沒有辦法對付日本人的坦克!請你告訴我,在這種情況我,您要我們怎麼打?」
那位連長指著身後那些傷痕纍纍的士兵,放聲哭叫道:「我知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也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是請你看一看,我身邊的這些兄弟,哪一個不是爹生娘養的,哪一個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啊!」
「我知道臨時退縮就是逃兵,就是懦夫,就算你們用機關鎗把我打死,我也沒有怨言,但是我求求您,放過我身邊的這些兄弟!您看一看,他們有些才剛剛十六歲,有些家裡還有七十歲的老娘,所有的罪就讓我來扛,求求您放過這些孩子吧!」
「砰!」
這位連長的頭重重磕在了他們腳下這片如此厚重,卻又在炮火中不斷呻吟顫抖的土地上,在他頭上已經被鮮血滲透的紗布,在瞬間就被染成了一片通紅。望著面前這個眼睛裡閃動著悲傷的連長,馬蘭痛苦的閉上了雙眼,她也是人,她也是一位和手下兄弟朝夕相處的連長,她怎麼會不知道這位連長心中對手足的感情有多深?!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馬蘭的臉上,沉默了很久很久,馬蘭慢慢揚起了自己的右手,在她的身後猛然傳出「嘩啦」、「嘩啦」槍栓拉動的聲響。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馬蘭根本不敢睜開眼睛,她真的不忍心再去看這位連長猶如受傷野狼般絕望的眼神。
「第一個選擇,就是以逃兵的身份,被我們全部打死;第二個選擇,握緊你們自己手中的槍,立刻轉頭回到你們原來的戰場上,去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漢子,去當一個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的爺們!別忘了你們是八十八師,是在軸心戰場上,死死頂住日軍兩個月的狂轟亂炸,沒有丟失一寸陣地,被日軍稱為『可恨之師』的八十八師!!!」
跪在地上的連長呆呆的望著雙眼緊閉,全身都在微微發顫的馬蘭,和幾十米外架在沙包臨時陣地上的十幾挺輕重機槍,在這種再沒有任何生機的絕境中,這位連長眼睛裡的絕望與悲傷,慢慢被一股瘋狂的火焰所替代。
站起來甩掉眼角的淚水,這位連長看著一直跟在自己身後,在經歷了太多的磨滅和朝夕相處後,對他這個連長大哥而言,已經擁有了太多感情與責任的士兵,他猛然發出了一聲受傷野狼般的長嗥:「全體注意……向後轉!」
一群眼睛裡同樣閃動著絕望光芒的士兵,轉過了自己的身體,這個連長帶著自己身連已經不到一個排的士兵,帶著他們破破爛爛的武器,轉身再次撲進那片血與火交融的戰場上。一陣強烈的勁風狂吹過,連帶這片颶風一起吹到馬蘭臉上的,是一滴溫溫熱熱的液體。
這滴液體,是士兵們身上流出來的血,還是他們的眼淚?
馬蘭沒有伸手去擦,所以他不知道!
五分鐘後,這支只剩下三四十個人的連隊,徹底消失在那個用鋼鐵和火焰組成的絞肉機裡。
一九三七年八月的大上海,這個被稱為「東方巴黎」的美麗城市,已經注定要成為一個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