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馬戍涼州 第八章 第一節
    邏些城。

    布達拉宮。

    即使已經是第二次到這裡,布達拉宮的雄奇仍是讓人肅立、窒息。

    披著一件黑斗篷的李劍南在這個雨夜靜靜遊蕩於布達拉宮的周圍。

    如果江央到了,會不會直接來布達拉宮行刺達瑪?

    屬盧王妃是不是在宮中呢?這個寂寥的雨夜,她是不是會在偏殿裡,獨自一個人,換上自己「沙拉洛」時的裝束,靜靜地想著什麼人呢……李劍南飄身躍上宮牆,看著幾重宮殿後的那間當初和屬盧王妃幽會的偏殿,癡癡吟出李商隱的一聯《春雨》:「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她的一個丈夫赤祖德贊已間接死在自己手中,而自己的第二次到來,居然又是要殺她現在的丈夫達瑪,真是造化弄人!不管她愛不愛自己的丈夫,這對她是不是都太過殘忍?李劍南蹲坐在宮牆上,垂頭,心酸不已。終於,李劍南還是躍下宮牆,悄悄地接近了那間偏殿。

    如上次一樣的燭光,如上次一樣的屬盧王妃。

    屬盧王妃順著門開的聲音,怔怔盯住站在雨幕前的那個男人,移動了一下略顯豐盈的身子,按著床沿站了起來,一雙漸漸氤出一層雨霧的桃花美目,須臾未離那個男人綴著雨滴的面龐。

    李劍南疾步,握住王妃冰冷的雙手,低頭看著她懷裡那個正在熟睡的小男孩兒,將她輕輕按坐回床上。王妃也低頭,抽出一隻小手撫摸著男孩兒的小臉,滿是愛憐地低聲道:「歐松已經三歲了……你看他長得多像李菽……」李劍南放開握著的王妃的另外一隻小手,喃喃問道:「……你,這幾年,過得……可還好?」王妃抬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李劍南,反問:「什麼是『好』?什麼又算『不好』?」李劍南張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上了。王妃將目光定在李劍南足上的牛皮筒靴上,似不經意地問道:「你這次,可是為我而來?」李劍南頓了一頓,答道:「不是。不過我一定要來看看你。」王妃唇角掛出一絲笑意,道:「謝謝你肯對我說真話。那讓我猜猜你是為什麼來的……嗯,吐蕃又要攻打大唐了,大唐進士一定是單槍匹馬來對付吐蕃贊普的,和上次一樣,對不對啊。」

    李劍南歎了口氣,道:「以王妃的聰慧,果然是一猜就中。」王妃放下歐松,伸出雙手握住李劍南的右手,道:「謝謝你肯冒這麼大的風險來看我。」李劍南柔聲道:「為什麼你總在謝我。」王妃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次看到你,我只覺得你是李劍南,不是我的李菽李哥哥了……」「我是李菽……」李劍南的聲音有些飄忽。王妃抬頭,癡癡看著李劍南,道:「即使你不是李菽、即使你不承認自己是李菽、即使你真的只是李劍南,我也很喜歡你的!」說罷,將臉輕輕貼在李劍南的右臂上。李劍南伸出僵硬的左手,撫在王妃盤起的頭髮上,聽王妃道:「達瑪晚上說他明天一早要偷偷一個人去拆毀大昭寺前的唐番會盟碑,然後背到各位大臣尤其是尚思羅面前,讓他們見識見識自己的力氣和與大唐誓不兩立的決心……」

    李劍南輕聲道:「他是歐松的父親,你不後悔麼?」王妃笑了一聲,道:「你不覺得我和赤祖德贊結婚十三年而無一男半女,在你我一夜纏綿之後我就有身孕了很奇怪麼……我不想要別人的孩子,我只想要李郎的孩子……這個孩子長大了,我會教他做一個賢明的君主,既不打大唐、又不打南詔,也不橫徵暴斂、貪酒好色……他一定會是個最乖的贊普……」李劍南閉目,身子微微顫抖,道:「我相信。」王妃鬆手,肅然道:「劍南看在你我的情分上,如果這個孩子將來不是一個好贊普,你也不要殺他,你可以替我教他,你做他的叔叔,好不好!」李劍南鼻子一酸,瞬間淚落,哽咽著答應了一聲,轉身奔出殿門。

    達瑪迎著初升的朝陽,打著酒嗝,瞪著黑鐵頭盔下血紅的牛眼睛,晃動著穿著便袍的龐大健壯的身軀,拎著大鐵錘,一個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大昭寺前的唐、番會盟碑前。

    達瑪雙手舉起大鐵錘,微迷著眼睛,最後一次閱讀這即將倒在自己錘下的會盟碑上的文字。

    他恍惚聽到一陣得得的馬蹄聲。他舉著錘子,回過頭。

    一團黑影向他急馳而來。

    他放下錘子,揉揉眼——還是一團黑影,馬是黑的、斗篷是黑的、手是黑的、臉也是黑的。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冷峻如劍。

    達瑪轉過身,呆呆看著那人勒馬、下馬、上前施禮。

    只聽那人道:「此碑乃是吐蕃、大唐曾經和睦的見證,寓意深遠,斷不可便這樣毀了!」

    達瑪又看了看那人,然後哈哈大笑道:「我當是誰,這不是本王的老朋友貝吉多傑嘛!怎麼把自己塗得像一塊木炭似的!」

    李劍南平靜地答道:「這樣逃跑起來比較不容易被追到。」

    達瑪饒有興致地看了看李劍南背上的弓、腰上的劍,道:「你為本王登上王位也是立了大功的,本該接受封賞,幹嘛要逃走呢?」

    李劍南緩緩拔出了腰畔的穿雲劍,道:「上次我逃跑,是因為您和尚思羅要殺我滅口。這次我逃跑,是因為我殺了達瑪贊普。」

    達瑪仰天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才止住笑,用手指著李劍南,道:「你?貝吉多傑?就憑你?能殺得了本贊普?」

    李劍南微微一笑,道:「貝吉多傑是殺不了你。但大唐進士李劍南一定可以!」

    達瑪忽然雙眼中精光閃動,臉上的憨傻之氣也似乎瞬間一掃而空,李劍南心頭一驚。達瑪伸手入懷,掏出一張裝裱過的折疊起的方方正正的紙,對著李劍南展開。

    赫然是那張李劍南在邠州的城門所揭、後被王妃派人盜去的大唐通緝自己的告示。

    達瑪邊看李劍南,邊比照告示,嘖嘖讚道:「大唐的畫師功力果然了得,形神兼備,惟妙惟肖,上次我宮裡的畫師給你畫的像就不如這張。這次去長安一定捉幾個回來給以後通緝的欽犯畫像。」

    李劍南心裡一沉,問道:「莫非你知道我今天來刺殺你?」

    達瑪露出一個和他憨厚的面容極不相稱的狡黠的笑,道:「這只是一個好玩兒的遊戲。我的一生,都是在玩兒一個大遊戲,從我被自己的親哥哥推落石崖的墜落過程中,我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從此我就假裝傻傻呆呆的,你要王位,你先拿去,你喜歡我的女人,你也先拿去,大家拉開架勢玩兒才有意思,最後你要加倍償還給我!所有的人都在陪我玩兒遊戲而不自知,這才更有意思。你也早就是我遊戲的一部分了——你應該感到榮幸,你是第二個知道我是在玩兒遊戲的人。」

    李劍南望著那張集憨厚與狡黠於一體的詭異的臉,試探著問道:「那麼誰是第一個?」達瑪的臉上顯出可惜的神色,道:「缽闡布。我聰明到一猜就猜出了他已入化境的『佛家護體真氣』的罩門是在舌尖上,他死得好好笑啊,不過可惜的是,你知道這些秘密後也沒有機會和別人分享了……說真的,我真的不想今天早上在這裡看到你,因為這證明我最愛的那個女人背叛了我、背叛了她的君王、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你究竟有什麼魔力,讓她如此死心塌地?」

    李劍南舒了一口氣,道:「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因為這證明不是王妃在設計陷害我。」

    達瑪搖頭道:「一樣的,我還是讓她間接害死了她的情郎,這足以讓一個女人痛不欲生了。」李劍南掂了掂手中的穿雲劍,道:「你怎麼知道今天死的是我不是你?僅僅因為是你設計了這個遊戲?」

    達瑪不屑一顧地道:「我活到這麼大,還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在我的操控之內!」

    李劍南出劍,劍刺中達瑪的咽喉,然後是胸口。達瑪一動不動,李劍南收劍,後撤一步,道:「『佛家護體真氣』?!」毫髮無損的達瑪點頭,道:「我是缽闡布選定的繼承他衣缽的人。」說罷左手伸直,在眼前劃了一個大圈,然後又在大圈中劃了一個略小的圈子,然後不斷縮小圈子,李劍南陡覺呼吸一窒,一股無可匹敵的勁氣無聲無息又洶湧澎湃地淹過來,李劍南退一步,左手收小指屈三指結坤卦,又退一步,穿雲劍舞成一個滴水不漏的劍網將自己前方罩住,達瑪大笑收手,李劍南被他晃得身形一歪,以劍支地,勉強站住,喘息著道:「『大輪壇手印』!你也會『八種無上降魔大手印』!」達瑪得意揚揚道:「那是自然。缽闡布教我的時候可是不遺餘力,我一直認為真正和他公平較量武功我也未必會輸,不過那太冒險了,不在我的遊戲規則許可範圍內。至於你嘛,『穿雲劍,驚鳥弓,掌上乾坤八卦中,縱有吳家千萬騎,莫逢內帳顧文充。』,我自信自己的兩大神功攻守上都勝你一籌。孫子曰『是故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我對你知根知底,你對我卻一無所知,只因你能攪得大唐和吐蕃兩國不得安寧,這樣的對手難得,所以才引你出來玩兒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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