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眼珠紅紅的,小辮子亂亂的,卻仍精神頭十足。李劍南奇道:「你昨晚幹嘛了?怎麼像個小兔子似的?」梅朵翻起小手遮擋住門外射進的陽光,打了個哈欠,道:「怎麼天亮了,我還以為只過了兩個時辰呢。」李劍南看到地上的銅錢、劃滿八卦的紙張和《易經》,搖頭道:「你不會這一晚都在搖卦吧,真想做小女巫啊!」梅朵滿足地抻了個懶腰,道:「原來算卦這麼好玩,以後我都不會無聊了。」李劍南在毛毯上坐下,隨手翻著《易經》,道:「占筮之術,確有靈驗者記於《左傳》、《國語》、《史記》等典籍,然不能事事依賴,最好只做參考。」梅朵爬近李劍南,道:「真是個師父哥哥,也跟我哥哥一樣喜歡板起臉教訓人家,來吧,把腿借我枕一下,我小時候我哥哥就是這樣哄我睡覺的呀。」李劍南不忍逆拂,任由她躺在了腿上。梅朵蜷縮了一下瘦小的身子,李劍南輕撫著她的小辮子,只一會兒,梅朵就呼吸漸沉。又過了一會兒,李劍南雙手托著她的頭,抽出大腿,將她的頭輕輕放在毛毯上,梅朵白皙的小臉是如此天真聖潔,李劍南怔怔看了好久。起身,躡手躡腳退出屋,掩上門。
陽光嫵媚,寒氣全無,李劍南仰望天空,神清氣爽,連日來的不安瞬間一掃而空,連身上的幾處傷都似乎完全無礙了,一凝神間,聽到前院傳來洪辯不徐不疾的渾厚聲音,李劍南閒來無事,就信步踱到前院。洪辯大師正高高坐在院內臨時搭起的講台上,下面聽者約有三百餘人,李劍南粗略一看,便知聽講的應該都是這鄯州附近頗有身份的人物,尋常百姓,只能自己去看佛經了。李劍南就立在樹下聽洪辯講經,洪辯講道:「……昨日已告汝等,十善業者,謂身業有三;即:不殺,不盜,不淫。語業有四;即:不妄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綺語。意業有三;即:不貪慾,不嗔恚,不邪見。合身、語、意、共成十種。反之即是十惡。先王松贊干布贊普依此制定我吐蕃法律十二部,道理何在?概能行此十善業者,不管信佛與否,皆能得人天美好果報,不墜地域、惡鬼、畜牲三惡道,乃至欲成就聲聞、緣覺、菩薩、佛四法界,亦需以此為根本,縱不能十善全行,每行一善業,亦得相應殊勝果報,今日為汝等宣講十善業第一為不殺生,若離殺生,即得成就十離惱法。何等為十?一、於諸眾生普施無畏;二、常於眾生起大慈心;三、永斷一切嗔恚習氣;四、身常無病;五、壽命長遠;六、恆為非人之所守護;七、常無惡夢,寢覺快樂;八、滅除怨結,眾怨自解;九無惡道怖;十、命終升天:是為十。若能回向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者,後成佛時,得佛隨心自在壽命……」李劍南心神一陣恍惚,雙腳如定住一般,心中暗道:「如果人人都信佛法,是否這世上便真沒有殺生了?可是死後成佛,又怎抵得上生前名利享受那般看得見摸得著?」李劍南此時忽然憶起那個和杜叔叔齊名的叫作李義山的才子所作的《馬嵬》一詩的首聯:「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這「海外仙山」,便如極樂淨土般讓人嚮往,然而,今生的苦苦修行,是否一定能換得死後的往生淨土?「他生未卜此生休」,「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劍南已不去聽洪辯在講什麼,就喃喃重複著這句詩,轉身回了後院,想起此次西來,就是為了助張議潮沙州起兵,奪回河湟,此事無論成敗,吐蕃與大唐軍民都不免屍堆成山,然而如果任由吐蕃繼續侵佔河湟則大唐百姓也是家國破碎水深火熱……李劍南不敢再探究竟,也不敢再懷疑自己,暗暗一咬牙,揮拳砸在土牆上。
第三日晨,梅朵見到李劍南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麼在我睡著之後就偷偷溜掉了?我如果突然醒過來,會被嚇哭的!」李劍南撓頭,道:「我記住了,下次不會了。」梅朵大度地道:「算了,不知者不罪。」李劍南終於忍不住大笑,梅朵跺腳道:「不許笑!我爺爺每晚都哄我睡覺的,人家還小嘛!」李劍南道:「還以為你長大了呢,都不敢自己睡。」梅朵扭捏了一下,轉而問:「師父哥哥,你說怎樣才能如孫子說的『百戰百勝』?」李劍南道:「那可不是『百戰百勝』,而是『百戰不殆』,『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梅朵拍了拍腦門,道:「你這麼一說我就知道了,我讀《孫子兵法》時對拗口的這段小文一掠而過了,這意思就是說:你再厲害,頂多能保證自己不失敗或少受損失,卻不能讓敵人都按你設計的那樣乖乖過來受死,對吧?」李劍南嘉許地拍了拍她的頭頂,道:「正是,知道了這道理,打仗時就會少了許多煩惱。兵法如神的諸葛丞相,不也是在妙計得逞快燒死司馬懿父子的時候火被大雨給澆滅了麼,所以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梅朵伸了伸舌頭,道:「你這麼說話,比那洪辯老和尚都像得道高僧呢!」李劍南一笑,道:「說不定哪天我真去做和尚了。」梅朵瞪起眼睛,道:「不行不行,不許不許,做了和尚就不能娶妻了,你不怕麼!」李劍南不以為意:「要是娶不到我想娶的人,就出家做和尚去。」梅朵貼身湊過來,小聲問:「你想娶的人怎麼會娶不到?師父哥哥這麼厲害的。」李劍南憶著隨兒的一顰一笑,悵惘道:「『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梅朵讚道:「好淒婉的詩啊,是師父哥哥作的麼?」李劍南搖頭,道:「是大唐的一個才子叫作李義山的作的。」梅朵道:「我家裡最多的是香山居士和王右丞的詩,不知大唐又出了這麼個大詩人,師父哥哥一定要多抄錄幾首他的詩來給我看!」李劍南點頭。
連續二十幾日,洪辯在前院宣講《佛說十善業經》,李劍南便陪著梅朵在後院,又是教習《易經》、《孫子兵法》,又是抄錄講解李商隱的詩作,由於李商隱很多詩作都用典極多,意思深曲,講得李劍南自己都覺得岐義叢生,梅朵便也靠自己學過的一些漢學穿鑿字句與他胡攪蠻纏,二人莫衷一是,常常爭得面紅耳赤,李劍南最後想出一個辦法:去找李商隱本人問個明白。梅朵這才罷手。後來李劍南改講杜牧詩作,由於平時研習甚多,又與杜牧有過接觸,故講解起來駕輕就熟,梅朵也聽得津津有味。期間尚婢婢來巡視過兩次,見二人教、學都甚是用心,也大感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