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馬戍涼州 第五章 第三節
    這就是鄯州節度使尚婢婢,一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細眉細眼,溫文爾雅的中年人,但當他抿起嘴時,卻不怒自威,和善的雙眼中,也偶有精光一閃。

    李劍南只是躬身立在洪辯身後,聽他們探討幾十年前赤松德贊贊普組織的佛教與吐蕃的「本」教的教徒就兩教教義優劣的一場公開大辯論,結果自然是佛教勝利進而在吐蕃得以成為國教,而「本」教則被宣佈為非法,凡不願放棄信仰的本教信徒,都被流放到邊遠地區,然「本」教並未因此而絕跡,暗中信奉者仍大有人在,且這些人對佛教徒恨之入骨。尚婢婢憂心忡忡道:「當今朝廷缽闡布國師大權獨攬排斥異己,以嚴酷刑罰對付不尊僧侶者,大相尚思羅是『本』教教徒,二人水火不容,長此以往,必導致國勢衰敗,令唐、大食、回鶻等有機可趁。大師素蒙贊普稱賞,在吐蕃威望極高,又佛法精深,不知可否為國為民,從中調和,消大禍於無形?」洪辯呵呵一笑,道:「大人深謀遠慮,憂國憂民,不愧是肱股之臣,大人所言甚是,老衲也注意到『本』教教徒日漸增多,常秘密舉行教義宣講和祭祀,且常與佛教徒衝突,是該及早調停,以免不可收拾,危及國家。但大人有所不知,在那次與『本』教的大辯論後,佛教內部也秘密進行了一次大辯論,吐蕃佛教一傳自天竺,一傳自大唐,天竺僧偏重於『自度』的『漸悟』,而唐僧人偏重於普渡眾生的『頓悟』,彼此互不相容,這場辯論也是在桑耶寺由赤松德贊贊普主持,後來贊普判定『漸悟』派獲勝,我大唐僧人一脈從此日漸衰微……其實如果只是天竺佛法勝出,原也無甚大礙,然自天竺傳入吐蕃的佛法中,已摻雜了太多婆羅門與天竺外道的東西,從修持方法到典籍,都已面目全非,便以缽闡布國師而言,其修習的密教功法,雖頗有成就,但已遠非釋迦法門了……」

    尚婢婢沉思了一下,問:「不知大師與國師私交如何?」……李劍南這時,忽然注意到,在尚婢婢身後屏風的折縫間,有一雙月芽兒般彎彎的細長眼睛,正頑皮地略帶笑意地瞟著自己,李劍南唇角一牽,向那雙月芽兒般彎彎的細長眼睛笑了笑,那月芽兒般彎彎的細長眼睛眨了一眨,笑意更濃,李劍南向屏風下看了一眼,看到一雙烏亮亮的秀氣的小皮靴。洪辯這時拉了李劍南一把,道:「快來拜見節度使大人!」李劍南慌忙以洪辯路上剛教他的吐蕃施禮方式向尚婢婢一禮,尚婢婢含笑打量李劍南,對洪辯道:「不錯,不錯,氣宇不凡。」洪辯道:「此子自幼熟讀四書五經,文法韓昌黎,詩法王右丞,兵書戰策,亦頗多涉獵。」尚婢婢拈鬚道:「如此人才,定可在我吐蕃大顯身手,不知他沙州的父母可有意讓他從軍?」洪辯笑道:「貝吉多傑的父母哪裡有不盼望子女出人頭地的,如蒙節度使大人賞識,那可是天大的榮幸啊!」李劍南這才記起洪辯在路上給自己編排的新身份:拉隆-貝吉多傑,父母是沙州的牧場主,和洪辯是遠房親戚。李劍南拉了拉身上貼身的厚重羊皮袍,那是臨行時張議潮送自己的。尚婢婢又饒有興致地考校了李劍南許多《易經》、《論語》的訓詁和李杜王白詩法上的異同,李劍南暗暗驚心於尚婢婢對漢學的精通,同時也對他升起了一絲好感。尚婢婢最後點點頭,道:「果然是基礎紮實,見解獨特。有時間再考考你兵書戰策。晚宴已備好,請二位隨我入席吧。」李劍南走時又看了一眼,屏風後已無那雙月芽兒般彎彎的細長眼睛和烏亮亮的秀氣的小皮靴了,心中一陣悵然。

    次日晨,尚婢婢又在客廳會見二人,只見他滿面春風,道:「這次請洪大師來此,就是為鄯州民眾宣講我吐蕃立法之本的《佛說十善業經》,以教化民風,至於貝吉多傑,我也給你找了個差事——小女今年十三,亦頗喜漢學,原一直跟著她爺爺住在青海湖邊的日月雪山上,近日她爺爺有事下山,她也偷偷自己溜到我這裡來,每天纏著我教她易經八卦,我政務纏身,哪裡有時間打理她啊,正好你精通《易經》,洪大師講法時你又閒來無事,不如就教教我女兒吧!」

    這時但聽屏風後一串銀鈴般的歡笑,舞一般轉出一個滿頭五色絲線小辮、隨辮揚起的髮梢上綴著珍珠、瑪瑙、翡翠,身裹一件長袖紅袍,烏亮亮的秀氣的小皮靴上繫著兩個小鈴鐺,叮噹作響的少女。舞者一停,李劍南眼前一亮,這不正是昨天屏風後的那雙眼睛麼——那雙月芽兒般彎彎的細長眼睛。尚婢婢滿臉慈愛地攬過那少女,拍拍她的頭道:「有外人在,還是這麼調皮,就是在雪山上讓你爺爺寵著野壞了啊。」那少女掙起身,雙眼靈動地在李劍南臉上溜來溜去,道:「是這個哥哥的!」尚婢婢道:「梅朵,不許亂叫,這個你要叫師父才對。快來參見洪大師和你貝吉多傑師父!二位見笑了,這不服管教的孩子就是小女梅朵。」梅朵不看洪辯,只怔怔望著李劍南,口中喃喃道:「不是師父,是哥哥。」尚婢婢佯裝生氣,道:「不准這麼沒規矩,你想跟人家學易經,就要叫人家師父!」梅朵撅嘴,垂頭,隨即抬頭,綻開笑臉:「那就叫師父哥哥,這樣總成了吧!」尚婢婢苦笑搖頭,洪辯也被逗得呵呵大笑,李劍南滿面笑意地看著梅朵的眼睛,道:「好啊,那我就做你的『師父哥哥』。」梅朵喜笑顏開,原地舞了兩圈,道:「那什麼時候教我呢?我要學蜀中諸葛丞相,擺八卦陣,畫符捉鬼!」三人相顧愕然。

    梅朵即使是在走路的時候,也似乎是在跳舞,李劍南即使到現在,也沒數清她的小腦袋上到底編了多少條小辮子。梅朵時時在前面一旋身,丟給李劍南一個開心的笑臉,而她的嘴中,哼著李劍南聽不懂的歌兒。行至後院無人處,梅朵轉身,偏著頭盯著李劍南,道:「師父哥哥,你怎麼謝我呀?」李劍南奇道:「謝你什麼啊小梅朵?」梅朵收起笑容,撅嘴道:「梅朵就是梅朵,不是小梅朵,人家都過了十三的生日了嘛!再過三年就能『戴天頭』做大人了。」李劍南笑道:「好好,以後不敢叫你小梅朵了,就叫梅朵。那你說說為什麼我要謝你?」梅朵轉嗔為喜,道:「我早聽說有個老和尚大老遠過來講經,昨天偷偷躲在屏風後面一聽,真是讓人昏昏欲睡,簡直跟我爺爺講《大學》一樣枯燥,我看你也在後面聽得心不在焉敢怒不敢言的,就想了這麼個可以同時救我們兩人脫離苦海的辦法,這樣我們都不用聽老和尚唸經了你說多好!」李劍南悠然道:「是救你自己而已,洪大師是有名的得道高僧,我怎麼會不愛聽他講法呢,都是你耽誤了我。」梅朵笑嘻嘻道:「你昨天要是那麼用心,又怎麼會發現我還一個勁兒盯著我看呢!」李劍南給她說得面上微微一紅,支吾道:「我只是一不小心看見你在偷聽罷了。」梅朵得意一笑,用手指捲起一根小辮子,道:「怎麼不敢看我了?你說謊,明明是我的眼睛很好看!好多人都說我的眼睛比當今吐蕃最美的女人屬盧王妃都漂亮呢。」說著歎了口氣。李劍南微笑道:「那很好啊,你該高興才是。」梅朵道:「可是我的身段兒現在一定不如她迷人,我現在比起那幾個丫環姐姐都不如,唉!」李劍南啞然失笑:「你這麼小的年紀,怎麼便琢磨這種事情,等你長大了,身段兒自然就比那王妃漂亮了!」梅朵悻悻道:「那就只好再等幾年了……我的爺爺就會各種占筮之術,我想學,他卻不肯教我,我學會了,也去做個大將軍,像哥哥那樣威風,又像諸葛丞相那樣神機妙算!」

    李劍南道:「哪有女孩子想做將軍的,行軍打仗可是很危險的事情。」梅朵忽然躬身縱起,飄然落在身後的院牆上,炫耀地一笑,道:「這樣厲不厲害呀?」李劍南嚇了一跳,仰頭道:「你怎麼能一下跳那麼高?」梅朵悄無聲息地落下,得意洋洋道:「當然是我的老駱駝爺爺教的,不過你不要讓我父親知道啊,他可是不許我習武的。你如果想學,我教你啊!」李劍南雙手亂搖道:「我是個讀書人,不搞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梅朵捂嘴一笑,道:「好啦,那你就教我讀書,教我怎麼學會神機妙算!」李劍南皺眉道:「這個可就難了,師父雖然教過我些占卜之術,可我也沒怎麼用過……」梅朵眼睛一亮,拉住李劍南手臂,問道:「你師父是誰啊?他占卜得准麼?」李劍南道:「我不知道,諸葛丞相當年神機妙算用的是『馬前課』,拿六枚銅錢,在馬前一擲,按銅錢正反面分陰陽斷吉凶,此法早已失傳。我教你另一種方法吧。」梅朵歡呼一聲,拉起李劍南跑進內堂,在毛毯上坐下。李劍南從懷中取出三枚乾元重寶銅錢,梅朵一把奪過,在手中翻覆著,道:「你身上怎麼會有大唐的銅錢啊?」李劍南道:「我叔叔是和大唐邊境做生意的,從他那裡討的。」梅朵把銅錢還給李劍南,急切地問道:「快說,用這個銅錢怎麼卜卦的?」

    李劍南慢條斯理地道:「此法主要是從周朝的筮草占法演變而來,五十根筮草的占法,是最正規最根本的占法,但是比較費時費力,所以後來就有人改用銅錢拋卦,只要心誠心靜,也是一樣靈驗的。你先準備好紙筆。」梅朵依言備了紙筆。李劍南接著道:「人間萬事萬物,難逃陰陽之數,銅錢有字一面為陽,無字一面為陰。卜一卦,銅錢共擲六次,從下至上,一次得一爻,銅錢落地,情形共分四種:一,一陰兩陽,為少陰,記作陰爻;二,二陰一陽,,為少陽,記作陽爻;三個都是陰面,為老陰,記作陰爻,在爻邊畫一叉,代表爻變,陰爻變則成陽爻;三個都是正面,為老陽,記作陽爻,在爻邊畫一圈,代表爻變,陽爻變則成陰爻。從初爻搖起,六次成卦,所成之卦為『本卦』,有變爻而成卦為『之卦』,之卦成法:按本卦順序移本卦非老陽老陰之爻,老陽老陰之爻陽變陰陰變陽後按順序移到之卦。斷卦時要查相應卦的易經彖辭、爻辭。當沒有老陽、老陰的爻變時,以本卦的卦辭斷之,並以初、二、三爻組成的內卦為主體,四、五、上爻組成的外卦為以後發展趨勢。當有一個變爻時,以本卦中該爻的爻辭斷之,以之卦的該爻爻辭為輔助條件。當有兩個變爻時,則取之卦上面變爻的爻辭斷之,並以本卦上面變爻爻辭作為輔助條件。當出現三個變爻時,分兩種情形:一,本卦中初爻沒變,即初爻不是變爻,則取本卦的彖辭斷之,以之卦的彖辭作為以後發展趨勢。二,三個爻變包含初爻,則以之卦的彖辭為主,並以本卦的彖辭作為參考。四個變爻時,則取之卦最下面沒有變的那個爻辭斷之。五個變爻時,則取之卦不變的那個爻辭斷之。六個爻全變,則以之卦的彖辭斷之。乾、坤兩卦例外,乾卦以用九,坤卦以用六斷之。」

    李劍南如數家珍一口氣說完,梅朵張著小嘴巴,聽得如醉如癡,待李劍南一說完,梅朵就迫不及待地又從李劍南手中奪過那三枚乾元重寶銅錢,扣在雙掌中,脖頸微仰,閉目凝神,好半天,忽然睜開眼睛,道:「我要占卜的事情好多好多啊,你說我這第一卦先占卜哪件事好啊?」李劍南長聲道:「當然是占一下未來的夫君如何了。」梅朵沖李劍南瞇起了那雙月芽兒般彎彎的細長眼睛,輕哼一聲道:「占就占,本姑娘就是要先知道!」李劍南笑道:「婚姻可是父母之命,夫君好不好,由不得你自己啊。」梅朵又哼了一聲,道:「我爺爺說了,我父親給我找的夫君我如果不滿意,他來幫我說情……要是還不行,我就一個人逃到日月雪山的深處,自己過一輩子!」李劍南不由對梅朵欽佩起來,道:「有志氣!」梅朵低頭摩挲著銅錢,道:「我晚上再搖卦,有你看著我靜不下心,算得就不准了。」李劍南起身,道:「好啊,那你明早告訴我結果好了。」梅朵嘻嘻一笑道:「誰都告訴,就是不告訴你!」李劍南苦笑搖頭,轉身。梅朵跟至門口,脆生生道:「師父哥哥,明天早點來呀!」李劍南回頭,衝她笑笑。

    入夜,李劍南來到洪辯臥房,洪辯正在打坐。李劍南在他對面坐下,問道:「大師可知老駱駝其人的詳情?」洪辯睜眼,思索了一下,道:「這個老駱駝,乃是吐蕃第一神秘人物,長相、年齡都眾說不一。與吐蕃王室之間有極深淵源,又與『本』教及天竺傳入的佛教關係頗深,而此人一身奇功,已到深不可測境界,他的孫子尚延心就出自他的門下,縱橫沙場,未嘗一敗就是明證。連吐蕃國師缽闡布提起他都是恭敬有加。而他一直在青海日月雪山隱居,行蹤飄忽,近年已少有他的消息了。」李劍南皺眉,道:「今天的那個小丫頭,也是他的徒弟,小小年紀,輕功之好,幾乎已不在我之下,如果再過個三五年,說不定我都不是她的敵手了。」洪辯道:「一個尚延心已經讓我們頭痛不已了,希望這小丫頭將來安安分分嫁人,不出來惹是生非給我們添亂。」李劍南搖頭苦笑道:「難啊,這丫頭敢說敢做,不讓鬚眉。算了,將來的事情兵來將擋吧,有機會一定會會那老駱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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