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磨好墨,看著李劍南筆走龍蛇地寫信,挽起自己的汗巾在他額上拭了一下,柔聲道:「劍南,認識你這麼久,還從沒見你這麼心慌過……」李劍南筆一停,驚道:「你看出我心慌了?難道我真的有點心慌?」水靈點頭。李劍南擱筆,將紙用內力烘乾,折了四折,放在水靈掌心,道:「貼身收好,親手交給鄭大人。」水靈驚道:「難道鄭大人有危險?」李劍南點頭道:「這只是我的判斷,李訓恐怕要對鄭大人下毒手,現在只能賭這不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那鄭大人就難有倖免之理了,除非棄官逃到塞外……」水靈顫聲道:「我家大人素來同李大人交好又蒙皇上寵信,怎麼會突然便有了性命之憂——」李劍南道:「有些事情我還說不能和你細說,你見了鄭大人,要先轉達我三句話:早到晚死,晚到早死,不到不死。如鄭大人不聽,再將這封信給他不遲,趁現在城門未關,你趕緊快馬出城,順鳳翔官道方向去迎鄭大人,一定來得及!」
金吾廳兩邊幔帳內的四十個人,都是刀劍出鞘,凝神。只有李劍南是雙目微閉,垂手而立。
如此,已從卯時到了辰時。
李劍南睜眼,因為他等到了那十數人遠處隱約的腳步聲。
韓約從後殿進入,沉聲道:「來了來了,大家小心,一會兒待我一聲令下,便衝出來把這幫宦官亂刃分屍……不過大家要注意保護我的安全,沒有我的命令不可擅自行動!」說罷便在廳中橫著來回踱步。
腳步聲漸近,在金吾廳門口忽然齊齊停住。
李訓目送仇士良、魚弘志出了大殿,努力壓住心中一陣一陣撞擊著自己的狂喜。
一切都正如計劃順利進行著。
李訓出大殿,入偏殿。郭行余上前一步,問道:「聖上可要召見我們?」李訓點頭,道:「二位這便可隨我上殿,聖上將親自下旨命你二人誅殺奸宦!」王璠忽皺眉苦臉,彎腰道:「想是早上的涼茶喝壞了肚子,二位大人先走,末將方便一下這便趕來!」說罷不顧二人,一溜小跑出了偏殿,向左邊一拐便不見了蹤影。李訓冷笑了兩聲,回首對郭行余道:「郭將軍是否也隨他一併去方便一下?」郭行余一跺腳道:「沒料到這王璠臨陣成了孬種,待末將這便去將他擒來交與聖上治罪!」李訓一擺手道:「其實有郭將軍一個人和三百能征慣戰的河東兵,便已足夠!將軍請率三百河東兵一起上殿!」郭行余一驚,搖手道:「不可不可,這、這些普通兵士豈能上殿,如果驚了聖駕如何是好!」李訓道:「這個無妨,只有聖上親自接見他們,才能讓他們更加奮勇,這一戰,只許成,不能敗。帶著你的河東兵,我們一起上殿!」
仇士良忽然感覺到一股寒氣,於是他將肥碩的脖子又往狐裘裡縮了縮,然後看了看站在金吾殿內的韓約,看著手足無措有些可憐巴巴的韓約,仇士良就又替他可惜了一次他那看起來威猛剛烈的外表,從當年見他的第一眼後,仇士良便對魚弘志說過:「這個人外強中乾,絕對不堪大用,聖上命他巡守皇宮我自然贊成。」後來魚弘志告訴他韓約有幾次曾被文宗秘密召見,仇士良又不屑道:「皇上是想對咱們有所動作了吧,但如果他選韓約主事,那就一點也不好玩了,此人無勇無謀,況且,就算我哪天獨自站在他面前,他怕是也不敢動我一指頭的。」接著仇士良又強調道:「從當年見他第一眼,我就斷定此人難成大事。聖上太喜歡以貌取人了,正如李訓,雖修長俊朗,但只擅誇誇其談,其治世才幹與鄭注相去甚遠,且是依靠鄭注援引,但皇上已對他更加寵信,這次鄭注被外調到鳳翔,恐怕便是李訓的意思,雖然是皇上找咱們商量的。」魚弘志略感擔憂,道:「雖然鄭注是我們自己人,但他手中有了兵權,便不如先前那麼好控制了。」仇士良道:「鄭注已漸漸坐大,留在長安,必然會與我們有所衝突,不如放他出去……我已吩咐過京兆尹,不管鄭注何時何事回長安,只要率領超過一百人,便不許他入城!而剩下個李訓,對咱們倒也服帖,如此大家都相安無事了。」想到李訓,仇士良忽然便想到了剛才李訓在奏稱紫宸殿所降甘露為假時曾有意無意地瞟向自己的閃爍的眼神,這個眼神與現在韓約看自己的這一眼是何其神似啊,而這韓約,居然敢不上前參見自己——仇士良抬步,邁進金吾廳——穿過金吾廳,就是紫宸殿——韓約所說的降甘露的地方。
文宗望著殿內盔甲明亮鬥志十足滿滿噹噹的河東士卒,豪情萬丈,正欲開口,忽聞得殿外有人高聲奏報:「法門寺靈大師求見!」
如果是平時,文宗一定是喜形於色地親自去迎接這位法門寺年齡最小卻輩分之高只在寶大師一人之下的高僧,他實在是迷上了這個年方二十卻貌美如花的和尚,不錯,雖然是男子,但他的長相只能用「貌美如花」來形容,文宗甚至覺得連自己宮中的嬪妃都沒有幾個比靈大師美貌的。而更令文宗著迷的是靈大師講法,每次都可以聽得文宗如癡如醉,幾乎都可以忘記午膳和晚膳。但是以往,都是靈大師經宣詔才會入宮,今日為何擅自前來呢?文宗略一思忖,道:「宣!」
韓約站在金吾殿中央,他的身邊有六十個死士,其中還有李劍南這樣的高手,但他只覺得是自己一個人在面對仇士良。
從他第一次見到仇士良那一刻,他便怕了這個總是瞇著小眼睛似笑非笑高深莫測的宦官,他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抽搐,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額上和背脊上那如蚯蚓般蜿蜒而下的冷汗,他看見仇士良帶著一行十四個人又向自己走了兩步。連最後面的兩個宦官都已經進了金吾廳正殿的大門。
殿內的所有人都被靈大師的容顏風度震住,靈大師有令他們頂禮膜拜的衝動。除了李訓。
李訓一直不喜歡這個和尚,因為這是一個學識和相貌都不在自己之下的和尚,這個評價已經是李訓對人最高的評價。好在他只是個和尚並且似乎暫時沒有還俗的想法,否則李訓絕不會容忍他三天兩頭便被召進宮講佛法,自己還只是每週才向聖上講授一次《周易》呢。
靈大師的聲音也很好聽,清脆,明淨。
靈大師滿面春風:「皇上四個月前囑咐貧僧的事情,昨夜夢中貧僧已找到答案了!」
李訓沉聲道:「聖上,大事要緊!」
靈大師一歪頭,看了李訓一眼,又轉回頭,道:「什麼大事?難道是生死?縱然是生死,這一世的生死,又有什麼打緊。」
文宗顫聲道:「難道——難道是靈大師你已經為朕找到了今生便可了脫生死不入六道輪迴的辦法!?」
仇士良掏出了隨身攜帶的汗巾,遞給韓約,一邊問:「韓大將軍這是怎麼了?大冷的天兒瞧你這一身的透汗!」
韓約愈加哆嗦,勉強接過汗巾,低頭低聲道:「多謝中尉大人關心,定是末降昨晚值夜的時候不慎感了風寒,沒事,沒事。」
仇士良呵呵一笑道:「韓將軍忠於職守,其心可嘉啊,我一定會奏明聖上得知……另外這甘露真假一事,韓將軍也不必過於擔憂,夜裡昏暗,看走了眼也是情有可原,況且你也是好意嘛,本官自會在聖上面前替你美言幾句的……」
韓約心中一熱立刻想說兩句感激的話,剛一張口,卻不由自主地仰起了頭,張大嘴,只來得及向左一側身然後一彎腰,痛痛快快,鮮鮮亮亮地打了一個大噴嚏——眼淚、鼻涕齊流,韓約狼狽地用仇士良的汗巾將臉從上至下一擼,轉身便要道歉,卻發現,仇士良的眼睛並沒有看著自己,而是盯著左邊的幔帳,韓約順著仇士良的眼光再一看,就看到了半截腳尖——穿了金吾衛士牛皮戰靴的腳尖——一定是剛才那個噴嚏——仇士良和韓約同時尖叫了一聲,向相反的方向各退了一步。
靈大師氣定神閒地道:「正是。聖上本與佛有極深緣分,前世曾有一生便是梁武帝,當時聖上曾發願:願生生世世在東土為王,推行佛教。本來到東土無帝王時,聖上功德圓滿,可上品上生於西方極樂世界。然聖上今生已有厭倦塵世之心,已不想踐諾輪迴,惜業力仍在,不能解脫。世人只知有惡業者要入畜牲、餓鬼、地獄三惡道受輪迴之苦,惡業還盡方得解脫。不知有善業者亦需受報,或人間富貴榮華,或天界盡情享樂,也是由不得人做主。故聖上欲此生了脫生死,便有一個迂迴妙法——」
李劍南出劍同時大喝一聲:「動手!」
幔帳碎片如翩翩彩蝶在空中飄動。
仇士良大喝一聲:「佈陣!」
四十個人和十四個人瞬間扭合在一起。白刃紛飛,鮮血四濺,慘叫連連。
李劍南一擊未中,立刻回撤,然後用袖子擦去額頭上的鮮血——那是自己身邊那個金吾衛士的喉嚨中噴出的鮮血。
這一合一分之際,己方四十個金吾衛士中已喪生了十個金吾衛士,重傷七個。
李劍南盯著陣中雖驚魂未定卻咬牙切齒的仇士良,問:「十二生肖誅仙陣?」
仇士良狂笑了一聲,道:「李進士倒還識貨,我豈不知有人會對我不利,所以這十二宦官練成這套陣法後,除了幾次暗殺任務,無論飲食起居,都和我形影不離,縱然是有個千八百人同時圍攻,也休想破了這十二生肖誅仙陣!」
李劍南道:「也難怪你有恃無恐,這個陣法的確是威力無比,而且從來沒有被破過。」
仇士良道:「我一直很欣賞李進士,我本以為李進士這樣的聰明人,縱然對我有所不滿,也會靜觀我和朝廷之爭而不會直接介入的……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可以為了考取進士依附鄭注這種小人,卻不願意為榮華富貴而依附正如日中天的我呢?我們不妨化敵為友。」
李劍南直視仇士良,道:「古有五十步笑百步之說,但五十步的人想回頭畢竟容易些。我如果跟了你,憑我現在的定力,憑你現在的權力,就不能完全把握自己了,抱歉。」
仇士良尖聲大笑,道:「有權有勢、作威作福,這不是人人想要的麼,偏要有那麼多人像你一樣假惺惺!」
李劍南歪頭,道:「其實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我本來不想說的……連我師父都說十二生肖誅仙陣難破,所以我一定要試試。我喜歡做那些別人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投靠你這種事情太多人想太多人做了。再說我如果投靠了你,就不能真刀真槍地和這十二位前輩過招了!」
仇士良的臉開始發紫,他輕輕喝了一句:「一個活口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