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圍桌坐定。
杜牧探手入懷,掏出一卷羊皮,在桌上展開,刺的卻是一幅地圖。張議潮輕呼道:「這是河湟吐蕃一帶的地圖!畫得好精細啊!」
杜牧道:「我平日裡此圖從不離身。算來我大唐失河湟,也是因當年安史之亂,肅宗皇帝召西域之兵勤王,如果這十五萬能征慣戰的將士在,吐蕃也不能如此猖狂……乾元元年始吐蕃開始蠶食鯨吞我河西疆土,至建中二年我朝最後一城沙州被陷,而今五十餘年,我泱泱大國竟無力抗擊吐蕃收復河湟,任由我大唐子民為番邦蹂躪奴役!」
張議潮雙拳緊握,虎目含淚,道:「我們沙州軍民,守了幾年,外無援軍,內乏糧草,盟軍回鶻也未馳援,沙州刺史周鼎意欲焚燬城郭,棄城率眾東奔,但諸部將以為,倘若如此,沙州將永不復為我大唐領地,都知兵馬使閻朝縊殺周鼎,繼續抗番,從大歷五年苦守到建中二年,守了整整十一年,最終彈盡糧絕……閻朝與吐蕃主將綺心兒相約,沙州城民眾投降後可不外遷,方才投降,是以沙州城中大戶,如李姓、索姓、張姓都得以留在沙州城中,沙州城破後,身強體壯者淪為奴婢,羸老者皆被殺,或鑿目斷手,棄之而去!漢人行走在大街上,必須彎腰低頭,不得直視吐蕃人……我沙州幾大家族元氣尚在,一直在謀求起義歸唐啊!」
杜牧動容道:「張英雄身陷敵國,卻如此忠肝義膽,杜某素來敬仰沙州軍民抗敵之事,每一聽人提及一次,都不免心潮澎湃,恨不能早生幾年,去守我沙州!如果這次聖上真肯派我去收復河湟,那真是遂了杜牧平生所願!」
李劍南道:「要是我也能一同前往就好了。」
張議潮一拍李劍南肩膀,道:「難得小兄弟年紀輕輕就有此大志,如蒙不棄,咱們便做個異姓兄弟如何?」
李劍南面上一紅,道:「張大哥人中豪傑,又年長我那麼多,可是我叔叔輩的,我怎敢無禮……」
張議潮哈哈大笑,道:「剛才我在佛像內觀察兄弟你的言行舉止,頗有大將之風,稍加歷練,必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絕不會在哥哥我之下,你雖然稱杜大人為叔叔,對我就不必了,大家還是做兄弟吧!」
杜牧也道:「劍南你就不必推辭了,有這麼個大哥,可是別人求之不得的啊!」
李劍南起身便要下拜,卻被張議潮一手托住,道:「不必拜了,剛才大殿之上,我在佛像中的時候,你不是已經拜過了麼,呵呵。不過我現在還在想,如果當時我不出手,你是否能擋住丹巴的那記大輪壇手印……」
李劍南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不過我也不想知道,那種要命的情形還是越少遇到越好。」
二人相視大笑。
李劍南看了看張議潮腰間的長劍,道:「以前聽師父談論上古三大神兵,沒想到『有』劍就在大哥手上,而且大哥還會『有劍入無間』劍法,真是令小弟大開眼界!」
張議潮道:「這『有』劍本是我家傳之寶,不過原來我祖上只流傳下最後一式『若有若無』,因為我幫了吐蕃一代奇人『老駱駝』一個小忙,他就傳授了我這套『有劍入無間』前面的十二式劍法,但卻不准我拜師,將來如有機會,定給兄弟你引見這位世外高人!」
李劍南悠然神往。
杜牧品了口茶,問道:「不知這河湟現在的具體形勢和各方勢力的詳細情況,還望張兄能告知一二。」
張議潮道:「吐蕃君臣,多信奉佛教,僧人地位尊崇,且教眾甚多,難得的是很多僧人不忘故國,也願隨我們沙州百姓一起共謀大業,如高僧洪辯大師;另除我們幾大家族外,亦聚集了一批豪傑義士,如安景、閻英達等,最重要的是,百姓人人都想重歸大唐,只要有人舉事,定可一呼百應!」
杜牧起身,踱了兩步,歎道:「殊為難得,這麼多年了。可惜朝廷現在藩鎮割據、財力空虛,要想興兵,短期內恐非易事。」
張議潮急道:「我們已經暗中準備良久,就待和朝廷裡應外合了!」
杜牧苦笑,道:「張兄必須再耐心些,所謂謀定而後動,如果不能一舉成功,日後想再舉事,可就遙遙無期了。如果能讓吐蕃國先動盪起來,,我軍在外圍打原州、樂州、泰州及石門、蕭關等地策應,你們在沙州起兵響應,則瓜、肅、甘三州收復亦不難,難就難在,是否能一舉收復吐蕃重兵駐守的河西重鎮涼州……」
張議潮一拍桌子,道:「杜大人運籌帷幄,簡直對我河湟形勢瞭如指掌,洪辯大師也說過類似策略,看來我還是心急了一點……另還有一事……」
杜牧見張議潮欲言又止,奇道:「何事啊?張兄?」
張議潮嘿嘿一笑,道:「這實在不好開口……我也拜讀過杜大人所注的《孫子兵法》的『謀攻』、『行軍』兩篇,所注真是字字珠璣,只恨未能得窺全豹……」
杜牧端起茶杯,道:「張兄你家學淵源,能看得起不才的塗鴉之作,那是何其榮幸,不過我隨身帶的,是前半卷的幾篇,如果張兄不嫌棄,就先拿去,至於後面幾篇,待我差人隨後送去沙州……不過所作實在淺陋,還請張兄看了之後能多加指點才好!」
張議潮起身,深施一禮。
杜牧道:「我的隨從想來也該到寺外了,我只顧和寶大師貪圖賞雪,倒是把我那兩個書僮甩出好遠,也怪我出行帶的書卷太多了……」
翌日清晨,雪住風停。
寶大師將一行五人送出寺外一里,方才止步。
先是張議潮對眾人一拱手,道:「我還要早些回沙州,與諸位就此別過,但願能早日聽到朝廷出兵的消息!」
杜牧道:「但願不久之後,你我二人能在沙州會師飲酒!」
別了寶大師,杜牧、李劍南並轡緩行。
杜牧道:「聽你師父說,你這次是來考進士科的,名師出高徒,我大唐有望添一位少年英才了,我到京後,一定替你多方奔走推薦!」
李劍南道:「家師也曾修了幾封書信讓我攜帶,也是給他京城的曾經幾位至交的,奇怪的是,臨行時他又讓我把書信再讓他過目一遍,然後就從中抽走了一封……」
杜牧微一皺眉,問:「你可還記得令師抽走的那封是給誰的?」
李劍南略一回憶,道:「我隱約記得,好像是給一位姓鄭的……」
杜牧笑道:「定是鄭注無疑!」
李劍南奇道:「京城大員中似乎並無此人啊!」
杜牧道:「此人現在雖非重臣,但卻是當今聖上面前的第一紅人,朝野上下,都要敬他三分,如果有他幫忙,你雁塔題名便是高枕無憂了。不過……我想你師父最終抽出那封信,就是不想你和此人有染。」
李劍南問:「此人有何不妥?莫非是奸佞之徒?」
杜牧道:「這鄭注本是山西翼城人,原姓魚,卻不知為何冒稱姓鄭,故時人稱之為『魚鄭』,此人身材弱小,兩目近視,憑一手好醫術遊走江湖,還自稱擅金丹之術。當時李愬將軍在襄陽,背上舊傷發作,危在旦夕,鄭注自薦,入帳,只用了半個月,就醫好了李將軍,從此深得李將軍厚待,後來還被封為牙將。你師父當時也在李愬將軍帳下,兩人同屬謀士,又同時兼有兵權,至於二人私交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這鄭注依仗李將軍寵愛,在軍中作威作福,引得眾軍士怨聲載道,就連當時監軍的大宦官王守澄也對他不滿起來,找李將軍商量要斬了鄭注以安軍心,誰知李將軍仍是極力袒護鄭注,並堅持要讓王守澄先見他一面再定他生死,結果一見之下,王守澄竟被他三言兩語就說得心花怒放,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哪裡還捨得殺他,之後這鄭注就跟了王守澄,後來王守澄回長安掌控朝綱,便有這鄭注不斷的出謀劃策,王守澄對他愈加賞識,結果此人的官從衛佐、御史、節度副使,一路升到了右神策判官,令朝野震駭,御史李款彈劾鄭注,聖上也准許查辦,王守澄就將鄭注藏在神策軍中,誰知神策軍中也有人欲除之而後快,樞密使楊承和、王踐言與左軍中尉韋元素密謀由韋元素召鄭注入帳,只待韋中尉一聲令下就入帳杖殺之,結果,這韋中尉和王守澄如出一轍,聽了鄭注一番奉承,竟然和他把手言歡,不但不殺他,還在走時送了很多財帛給他,這鄭注能憑一張巧嘴就令自己起死回生兩次,也的確是個人物!今年九月間,皇上患風疾,口不能言,王守澄保薦鄭注去醫治,結果這鄭注還真是只用了一劑藥方,就讓皇上漸漸痊癒,皇上自然是大喜之下對鄭注青眼有加,前幾日還要加封鄭注為太僕卿兼御史大夫,奈何朝臣多次上表反對,這鄭注也便假意推辭起來,現在他身兼大宦官王守澄與當今天子兩人寵幸,一時風頭無兩,奈何此人向來口碑極差,如此得勢,恐怕對我大唐是禍非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