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上露出一個憧憬的笑容,隨即轉身望向那刀光劍影更盛的戰場,笑容迅即斂去。恐怕,就要……
「要分勝負了!」步殺冷然說了一句,前踏幾步,難掩語氣中的憂心,目光牢牢鎖住戰場。
「砰——!!」一聲巨響,我猛地瞪大了眼睛,那株百丈高、數人無法合圍的大樹,竟從頂部爆裂開來,彷彿被一劍劈裂的竹竿一般,伴隨著轟然巨響倒地。
兩道藍白身影,在空中凝滯了幾秒,雙掌相擊,瞬間又交換了數十招。雨絲在他們周圍席捲滌蕩,彷彿激起千層巨浪,卻偏偏近不了兩人的身。
終於,又一聲砰然巨響,如冰玉落盤,白者為先,藍者緊隨。兩人一前一後,飄然落在地上。
祈然躍落的地方離我們並不遠,我看到他慘白的臉上,閃過一抹異樣的赤紅,藍眸忽明忽暗,忽然身子一顫吐出一口血來。
「祈然——!!」我驚叫了一聲,只覺聲音都帶了哭腔,只想衝過去扶住他,卻被步殺牢牢拉住。冰冷卻異常安撫人心的聲音,帶著沉沉的如釋重負響在耳側:「祈他……贏了。」
贏了?我呆呆地消化著這個信息,轉身看向臉色青紅交加的蕭逸飛,忽然,他胸前的衣服如裂帛般寸寸分離四散開去,胸前猙獰的傷口,大量的鮮血噴湧而出,嘴角更是溢出點點血絲。
贏了……贏了……真的贏了!我倏地伸手摀住了嘴,只覺生命與靈魂都在地獄的烈火中剛剛兜了個轉,渾身無力。
蕭逸飛再支不住羸弱殘破的身體,頹然跪倒在地上,胸口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已被細雨淋濕的草葉上,泥土中,靜靜敘說著,這一代梟雄消逝的過程。
步殺身體微微一震,隨即轉身朝著後方山路盡頭看去。我心中一動,目光跟著轉移,果然看到一身錦服的衛聆風、成憂以及一眾祁兵。
衛聆風的目光掃過我和步殺,最終定定地落在已是強弩之末的蕭逸飛身上,眼中各種複雜的神光一一閃過,卻最終流於平靜。
一行人走得近了,我目光無意中接觸到衛聆風身後隨行的眾人,忽然忍不住渾身一顫,眼望著一處,難以置信地吐字道:「洛……楓……?」
不,這個人,怎麼可能是洛楓?他的臉上,手上,凡是裸露在外能看到的皮膚,不是發黑髮紫,就是潰爛生膿,只餘一雙眼睛還留著當年的神采。這張臉,這個身體,甚至比之當年的無夜,也未好過多少。
只是,我還是認出了他。因為他身邊那個滿臉刀疤的瘦弱女子,因為他望向蕭逸飛時刻骨的仇恨,更因為他那雙眼睛,雖沒有金銀雙色,卻一如他飾演無夜時那般孤寂,渴望溫暖。
「冰依。」他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叫我的名字,話一出口,卻是連他自己也閃過痛色,悲苦地笑著撇過頭,再不肯看我一眼。
當年的事,我雖沒有在場,可是因為事關祈然,所以很用心地打聽留意過,也正因此,我知道,洛楓身上的毒,是祈然下的,除非他願意,否則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洛楓。
「咳咳……咳咳……」蕭逸飛忽然不斷咳嗽,身體劇烈顫抖,幾乎要撲跌在血泊中。他勉強撐住了身子,語調平穩卻難掩蕭瑟:「沒想到,我的死,竟勞駕如此多的人特地趕來觀賞。」
「軒兒……」他忽然抬起濺滿血漬的蒼白面孔望向衛聆風,啞聲道,「然兒不知,你卻是應該清楚的,逸天曾是我最疼愛的弟弟。你的容貌和逸天最像,性子卻與他天差地別。逸天性格溫和,優柔寡斷,你卻是堅忍難測,殺伐果決。當年,我把你獨自一人留在祁國宮中,事實上,是想違背清雅的意願,徹底埋沒甚至殺害你的。我總歸……不願真見你和然兒自相殘殺。可是沒想到,你竟在記憶盡失的情況下,仍挺了過來,還把……咳咳……祁國推上天和大陸第一的位置。」
蕭逸飛咳得更厲害,鮮血一口口吐出來,彷彿那流失的不是血液只是清水,即便是一個普通人,也知道,他將不久於人世了。
「軒兒,我雖也害過然兒和其他皇兒,卻終究……負你最多……咳咳……養成了你今日,喜怒不形於色,傷痛長埋內心的個性……咳咳……這一生,你多半要痛苦多於快樂了……咳咳……軒兒……咳咳……對不起。」
衛聆風靜靜地聽著他說完,沒有笑容沒有憎恨甚至沒有一絲明顯的情緒波動。然後,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過去的便是過去了,多說無意。」
蕭逸飛聽罷喘著粗氣大笑,直笑到身體再支撐不住,單膝變為雙膝跪地,他的眼中慢慢失去了神采,生命力一點點從他體內流失。
洛楓忽然用粗嘎艱澀地聲音道:「蕭逸飛,師父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蕭逸飛一愣,眼中微微閃過異芒,喃喃道:「謝……煙……客……」
洛楓的嘴角微微勾起一絲冷笑,雖然在他此刻的面容上顯得極為恐怖,卻也可以清楚看到那一笑中徹骨的恨意。他推開藍瑩若扶住他的手一步步上前,身體雖搖搖欲墜,卻屹立不倒:「師父說,你毀他一家,他便教出三個徒兒,毀你……一個王朝。這筆帳,划算了!」
「謝煙客,好……好一個謝煙客!溫和謙厚……淡漠無情,卻是……咳咳……欺瞞了我一輩子的……假面具。我確實……咳咳……太小瞧他了。」
時已至,暮已遲。蕭逸飛的全身如朵朵鮮花盛開般,在越來越細密的雨絲下,仍覺絢麗。他迷濛地眼望向祈然,神志已然不甚清楚,卻仍喃喃著:「然兒……然兒……我多希望……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和清雅的孩子……」
祈然手中原本垂軟的劍,忽然在一瞬之間崩直閃光。他手持寒血,一步步踏著被雨水打濕的軟草地,往血泊中的蕭逸飛走去。
第一步,身躍三丈,點塵不沾,卻翻轉了漫天雨絲,襲面輕風。他靜靜地開口,語帶哀傷感懷:「父皇,十八年來,你養我育我。不是親子,勝似親子,為我擋掉如此多的傷害,私心地留給我十八年的寧和天空。
第二步,只踏三尺,鞋落泥濘,身過留痕,卻是蓄著水帶著殷紅,彷彿滴滴血淚。他說,聲音淡漠孤寂:「蕭逸飛,你殺我父母,離間我兄弟。更無時無刻不想著利用我身邊的人,將我推入地獄的深淵。」
第三步,劍尖翻揚,遙指前方,森寒的殺氣透過雨幕點點瀰漫在那垂死顫抖的身軀周圍。藍眸微微波蕩,聲音卻比那雨絲更柔和動聽:「父皇,我感謝你的養育之恩,感謝你力所能及下的所有縱容愛護,更感謝你……曾留給我那三個月的自由時光。」
第四步踏出,我遠遠望去,只覺祈然的身形在雨中若隱若現,竟彷彿融進了天地萬物中一般。有形無形,盡皆自然。只是那縹緲身影中透出的聲音,卻依然一字一句清楚響在耳畔,半分不漏:「蕭逸飛,我恨你一手破壞了我和大哥之間的兄弟親情,我恨你利用步殺妄圖將我推入地獄,我更恨你……一次次將我和冰依逼到如此絕境,甚至生死分離。」
「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在今天……做個了結!」
萬丈銀芒斬斷雨絲,細雨彷彿被那道道劍氣凝結成了滴滴水珠,從百丈高空傾盆落下,激起點點絢麗奪目的光輝,美輪美奐。
水幕落盡,我終於看到了細密雨絲中孑然獨立的清瘦身影。祈然的臉上都是水,柔柔密密順著他白皙無暇的面頰緩緩淌落。只不知,那劃過眼簾,滲入土中的晶瑩水珠,究竟是雨是淚。
蕭逸飛臉上掛著異樣寧和的笑容,彷彿睡去般靜靜臥在雨中,沒有半點聲息,是再不會有……半點聲息。
三陣殺降,第三陣,蕭逸飛,死!
雨絲,越加綿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