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茗雖早已知道端卿是世上待自己最好的那個,聽見這話仍不能不動容。兩人沿著小路慢慢走向水邊,但見浮萍漸近水岸,野藕正自含苞,看看又是一年初夏。
去年初夏時一干青年男女嬉戲夜遊的情形歷歷在目,轉眼已物是人非,野藕年年含苞,開出的都是同樣美麗的花朵,而去年裡曾經結伴而游的這些人卻有了各自不同的命運。
若茗正默默感慨,忽聽端卿道:「是不是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什麼都瞞不過你。」若茗微笑道,「是啊,我在想去年這時候還是無憂無慮的一群人,怎麼眨眼間竟會有這許多變化。」
「這大概就是人吧。如同這浮萍,今日在東明日在西,難以預測下一步的命途。」端卿悠悠然道,「也未必是壞事,若不是時時處處都難以確定,生命中也不會有這麼多驚喜。比如你、我、天錫、眉娘還有松雲,我們這些人天南地北,照理說這輩子應該是陌路,如今居然有緣做了朋友,可見壞的一面也有可能帶來歡喜。」
「只是這種緣分也像浮萍一樣沒法長久。轉眼間松雲就已長逝,眉娘跟凌大哥也要回烏程,從此山高水長,還不知何時才能見面。」
「若茗,這段時間你似乎變了。」變了麼?」若茗幽幽道,「變成什麼樣子了?」
「多愁善感。」端卿笑了,「從前我認識的若茗妹妹每天都帶著笑,沒有什麼事能讓她憂愁,跟她相處永遠有如沐春風的感覺。如今的若茗心細如髮,漸漸開始思考活在世上的苦痛,一天天傷感起來。若茗,你長大了,可是,可是卻讓我有些心疼。」
若茗聽的出了神,不覺順著他的口氣問道:「心疼什麼?」
「因為我希望即使在你白髮蒼蒼的時候。心境仍然像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樣無憂無慮。」端卿輕歎道,「可惜,不到一年的功夫,你已經歷了許多,從前地時光難以追回了。」
「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不是嗎?」若茗微笑說道。「我總會長大,像爹爹說的,總該見到世情險惡的一面。」
「可我總希望能將你保護地很好。見不到風雨。見不到人心污穢地一面。永遠是那個愛笑地若茗妹妹。」
「我現在仍然愛笑。只不過不是從前那樣傻笑了。」若茗笑道。「難道哥哥希望我一直作個沒見過世面地傻姑娘。出了家門什麼都不知道嗎?」
「妹妹這話可不對。」端卿也笑了。「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你從來都不是傻姑娘。」
「可也不聰明。」心中地困惑難以抑制。若茗黯然道。「比起邢縈鳳。我差了好大一截。爹爹說她那樣地才是世情練達。有時候我靜下心來回想。地確。無論是能力、魄力還是手段。我都不如她。可是。要我像她那樣做事做人。我做不到。大概我永遠不能讓爹爹滿意吧。我想不通。難道做一個成功地商人。做一個通曉世情地人。就必須違背良心嗎?」
「你不用學邢縈鳳。你誰都不用學。」端卿誠懇說道。「你就是最完美地。」
若茗苦笑道:「哥哥是在安慰我吧。其實不僅這件事。天錫時常說起地朝廷裡地那些事也讓我很困惑。明明是憑著良心做好官就行了。為什麼要用那些不光彩地手段政權奪勢哪?」
端卿想了許久。才道:「官場原本就污濁黑暗,倒沒什麼。只是若茗,你聽我的,今後天錫再說起官場上的事你只管聽著就行,不要多想,這些事與你無關,也不是你能接受地,多想只會徒增煩惱。」
「怎麼能不想?我看這一年來我就是想得太多了。」若茗苦笑道,「說到天錫。之前我告訴他是邢縈鳳盜版了《三言》。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我。哥哥,僅憑這一點。就知道邢縈鳳多麼會做人,而我又多笨拙。哥哥你知道嗎,今天邢縈鳳按著天錫的意思給我回了信,交還了《情史》的底本,還說是她無意中從書肆裡買到的。最初看到信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證據確鑿的事,她怎麼好意思輕描淡寫掩蓋過去?明明知道我不會信她,她怎麼能沒事人一樣寫出這麼一封信?可是爹爹看過後卻說是我不懂其中關竅,還要我今後不提這事,像從前一樣與邢縈鳳相處。我想我真的有很多事都不懂,更加苦惱的是,我根本不想學。」
端卿微笑道:「你什麼都不用學,沒有人比你做的更好。至於邢縈鳳,或許她在這世上比你如魚得水,但我相信,她絕不會像你一樣安心。」
「安心有什麼用?爹爹還會告訴我應該像她一樣做,天錫還會更相信她。」
「總會真相大白,到時候天錫會知道他錯怪了你。」
「如果永遠沒有這一天呢?」
端卿凝視著她,鄭重說道:「也有這種可能。可是若茗,我始終相信對你來說,內心地平靜快樂更重要,難道不是嗎?你不必為迎合任何人改變自己,更不用質疑自己,你和我都知道你做的是對的,至於這個世道怎麼說,我想你不用在意,我也不希望你在意。」
「為什麼?」
「因為那樣會讓你無所適從,會讓你苦悶彷徨。若茗,我知道,你也知道,即使換一種方式會讓你輕鬆很多,但若是與你內心的原則相悖,你不會快樂的。若茗,這世上最值得珍惜的事物之一就是你的笑,即使我只剩下一分氣力,我也會全部用來保護你,讓你遠離塵世的污濁,過的安心、平靜。」端卿微笑著說來,眼中滿是愛憐。
若茗忽然覺得心頭地重壓消失了。生活原來還是那麼簡單,就讓邢縈鳳繼續做呼風喚雨、通曉世事的強人吧,我不會學她,對我來說,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含笑望著端卿,心中一片洞明,世事雖然變幻莫定,在他身邊永遠能找到內心的寧靜。
微風吹皺湖水,生出一圈圈微細的波紋,綿綿不斷地從荷葉的邊緣蕩漾開來,浮萍茫然搖擺著,岸邊兩個人的身影碎成千萬縷,下一秒鐘又組成了完美的人影。
林宅門前早有一人翹首眺望,一看見若茗的身影便慌忙迎了上去,道:「你和葉兄一起出去了?我等了好一會子。」
端卿冷不防,抬頭見是天錫,心頭驀地一沉,道:「你來了?」
「緊趕慢趕總算又擠出點時間,還能回來看看你們。」天錫再見到若茗,原本想笑,忽然想起松雲,笑容頓時僵住了,「我才從蘇州過來,凌大哥和眉娘準備過了七七再走,還有湯先生。」若茗向端卿道:「七七地時候咱們也過去吧。」
「好。」
天錫歎道:「我那時候應該還在京中,估計沒法過來,自從進京之後,處處不自由,唉,雖然能施展胸中抱負,卻從此多了一道枷鎖。」
若茗想到他去蘇州還有公幹,問道:「你說地公事辦的怎麼樣了?」
天錫這才露出一絲笑意:「蘇州那邊很順利,所以我才有時間再回昆山,我準備在這邊也安排一個妥當地所在。」
端卿聽天錫說起公事,覺得不方便在此,正準備告辭,天錫卻道:「葉兄,我正要請教你,我準備在這邊安排一個隱秘的所在,萬一將來朝中生變,可以在那裡暫避一時,不知你有沒有什麼好地方?」
端卿躊躇了一下,低聲道:「我與東林黨人素無來往,這種隱秘之事我參與進來恐怕不妥當吧?」
天錫呵呵一笑,道:「固執於門戶之見未免太過迂腐,我與葉兄相識多日,敬你是正人君子,所以這事我從沒想過要瞞你。朝中局勢如今一日三變,魏監勢力越來越大,我們不得不早做防備。葉兄,若你有什麼妥當的地方,還請幫兄弟一把。」
端卿搖頭道:「我家宅院雖然多,但是都離街市不遠,鄉下倒有幾處莊園,但昆山城中知道這些地方的人太多,難保走漏風聲,你容我到別處想想辦法。」
若茗也道:「我家地方小不說,且又人多嘴雜,更不好安排人。你先前不是說要向丁仲元求助嗎?」
「後來我又想了想,覺得與丁仲元來往太少,不可深信。如果情勢緊急,可以向他求助,但是藏人的具體地點,我想還是瞞過他比較好。」
幾人正說著,忽然梁雲林在道旁躬身行禮,嘴裡還說著:「小姐,葉大公子,余公子,怎麼站在外面說話呢?」
天錫笑道:「原來是你呀,好久不見!我把他倆截在半道上,只顧著說話,忘了進屋了。你剛從書坊裡回來?」
梁雲林恭敬答道:「正是,承蒙小姐和老爺的關照,撥了一間屋子給我,剛從書坊裡出來,正要回去看老娘。」
天錫笑道:「這麼說你現在是安居樂業了?」
「都是小姐和老爺的恩典。」
天錫正笑著,忽然心裡一動,忙道:「梁師傅,你老家的房子還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