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蒙初聽他倆說了當夜情形,也覺十分棘手,道:「楊歡居然要把銀子還給你們?真是奇了,看來不是牛掌櫃給他的好處極多,就是幕後主使勢力太大,他不敢說。」
端卿沉吟道:「種種線索都說明這個幕後主使就在無錫城內,可是無錫有這能力的書坊,只有墨硯坊一家。」
凌蒙初道:「此話不差,所以我一開始就提醒你們留神邢縈鳳。只是,這半年來我留心觀察,居然沒發現一點蛛絲馬跡,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我們從跟上就想錯了,盜印的書坊並不在無錫?還是城內還有一家堪與墨硯坊一爭高下的書坊我們卻不知道?」
若茗道:「這個可能比較小,不要說那麼大規模的不可能藏得住,如果真有這麼一家書坊,以邢小姐的為人,怎麼會聽任它搶生意呢?」
幾人說到此處,都覺一陣迷茫。邢縈鳳雖有嫌疑,但她對此事的態度十分大方,從無避諱之意,再說墨硯坊就擺在那裡,如果有什麼問題,凌蒙初怎麼會一點也察覺不到?如果不是墨硯坊,又會是誰?如果不在無錫,那會在哪裡?牛掌櫃透露過庫房就在附近,難道不在城內而在無錫附近的鎮甸?
第二天夜裡若茗二人再次去尋楊歡,在外敲門許久,才有一個老蒼頭探頭出來問:「你們找誰?」「楊歡在嗎?」
「不在。」
「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老蒼頭沒好氣道:「出門進貨啦!」說著「啪」一聲把門撞上了。
兩人無奈,只得怏怏回到下處。若茗憂心忡忡道:「會不會是他藉故躲起來了?」
「多半是躲著咱們,如果是他怕咱們糾纏躲起來的還沒什麼,怕就怕是那個幕後主使知曉了咱們的動向,命令他躲起來地。」
這點正是若茗憂心所在,然事已至此。一時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商議明天再去泥人鋪一探究竟。翌日一早,兩人匆匆趕去,果然從小夥計口中得知,楊歡昨天上午出發,到桃花塢進年畫了。
端卿不肯死心,追問道:「是你們掌櫃讓他去的?」
夥計笑呵呵答道:「我們掌櫃不在,墨硯坊沒貨了。楊歡自己合計著要去桃花塢的。」
出得門來,若茗自我安慰道:「這麼看來楊歡是自己躲起來的,還好,事情或許還有轉機,等他回來再說吧。」
「也或者咱們假裝明天出發,然後悄悄折返回來,沒準兒這兩個人都會現身。」
「也只好這樣了,咱們去和凌大哥說一聲吧。」
兩人來到小院,凌蒙初卻不在,眉娘笑著迎出來道:「去找邢小姐了。昨兒個熬了一夜把稿子定下了,一大早就拿了過去,還說去墨硯坊看看繡像那部分做得怎麼樣了。」
若茗奇道:「不是才定稿嗎,怎麼就已經有了繡像?」
眉娘含笑道:「那個邢小姐真是個精打細算地人。她因掐算著要在五月初上市,所以每一步都給限了時間。她沒好意思明著催凌郎,便把她的時間表拿過來找凌郎商議,凌郎既看了她的時間表,也不好拖延,所以初稿剛一寫完就給她捎了信,她派人來抄錄了一個副本,先拿去琢磨繡像的事了。所以這書還沒成型,繡像就已經有了十之五六了。」
端卿和若茗對望一眼,心中都感歎邢縈鳳的幹勁,又聽眉娘道:「凌郎先前看過你們家的《喻世明言》,繡像做得十分精緻,他盡心盡力寫出這本書。自然不希望落於人後。所以跟邢小姐說了繡像這部分將來他要親自核對,這不。那麼早出門就是為了時間充裕,能把做出來的繡像先看一看。」
三人又說了會兒閒話,看看要到飯時,眉娘正張羅著備飯,忽然聽見靴聲橐橐,凌蒙初匆匆走了進來,一見他兩個,忙道:「我正要去找你們,林姑娘,你看看這個東西。」說著遞過一張字紙。
若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失聲道:「你怎麼有這個?」
「這麼說是你家的東西了。」凌蒙初鬆一口氣,「看來我沒有猜錯。」
「你從哪裡得來地?」
凌蒙初一字一頓道:「墨硯坊。」
端卿忙湊過來看時,卻是《藍橋謁漿》的後半部分,並無異樣,忍不住問道:「怎麼回事?」
若茗道:「哥哥知道馮先生近來交給我一部稿子叫《情史》吧?」
「知道,昨天你還跟凌兄說起過難道這是《情史》的稿子?」
「不錯,正是《情史》其中一段,怎麼會在墨硯坊?」
凌蒙初道:「我早上沒找到邢縈鳳,邢樸初說她出城了,我把書稿交過去後就提出到書坊看看繡像,大概因為邢縈鳳交代過,所以邢樸初立刻答應了……,。我看完了繡像,路過雕版房時忍不住進去看了看,就找到了這個,混在新送來的稿子裡,總共有十幾頁,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抽了一頁出來。」
若茗疑惑道:「連端卿哥哥都沒有看過《情史》,你怎麼知道是我們的書稿?」
凌蒙初指著紙的後半截道:「下面有作者的評議,我見寫著墨憨齋主人曰的字樣,這不是馮夢龍的別號嗎?因此猜測是他的書稿。又想起你說過他最近做地《情史》正是文言故事底下加批注的,所以猜到是這部稿子。」端卿兩個面面相覷,許久才道:「她怎麼會得到這部書稿?她要這個做什麼?」
凌蒙初一笑:「難道你們真猜不出來?」
「猜到八九分,只是不敢相信。」
「我早說過無錫城內有能力盜刻你家書稿的只有墨硯坊一家。」凌蒙初道,「只是從未發現她的破綻,如今找到這個,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只是我有些擔心,下一步你們該怎麼辦?」
端卿自得知這張字紙是《情史》地內容,便知道是件極其棘手的公案。邢家財大勢大,邢縈鳳又與他們多有干係,這層窗戶紙捅破之後該如何收場?對簿公堂多半是兩敗俱傷,私下解決吧,以邢縈鳳的為人,她會承認嗎?
若茗思忖許久才道:「我想最好是跟邢縈鳳確認一下。」
凌蒙初搖頭:「邢縈鳳是塊難啃的骨頭,你們縱然有證據,也未必佔得了上風。」
「更何況你們人在無錫,諸事都不如她便宜。」眉娘也道,「要是跟她撕破臉的話,最好是回昆山斷案。不過我聽說她家多有親戚在朝為官,你們要多加小心。」
端卿道:「最好不要鬧到公堂上,怎麼說與邢小姐也是相交一場,如果能勸得她回頭,從此收手的話,我們還是不追究了吧。」
若茗道:「我也是這麼想的。與其到公堂上拋頭露面,不如我們私下與她協商,只要她答應從此不做盜版,我寧願不追究。」
「就怕你們存心息事寧人,她也不肯。」凌蒙初意味深長道,「以邢縈鳳的為人,如果沒有天大地好處,她不會冒這個險,甚至在你們找到無錫之後仍不肯罷手。以墨硯坊的規模和她給各地書商的折扣,她僅從正途所得的利潤不算豐厚,我估計她做盜版這塊也是為了貼補平時的虧空。我現在最後悔的是已經把《拍案驚奇》交給了她們,若是任由這樣沒品行地人出版我地書,我寧可把書撕了。只是,書一離手,再想要回來就難了。」
眉娘道:「邢縈鳳今天不是出城了嗎?邢樸初沒那麼多心眼,你現在趕過去就說有幾個地方要修改,管他要書,他多半會給你的。」
「也只能試試了,我這就去找他。」凌蒙初抬腳就走,不想剛到門口便看見邢縈鳳從轎中出來,叫道:「凌先生,你今天上午去書坊了?」
凌蒙初暗叫糟糕,只得站住道:「對,我送書稿過去。」
「你去了繡像部?聽工人說你後來又去了雕版房?」
「對。」
「你不請我進屋嗎?」邢縈鳳笑了笑,「難道要在大街上說話嗎?」
凌蒙初只得請她進來,邢縈鳳正要開口,忽然看見若茗兩個,頓時怔住,半晌才道:「你們在這裡,好。」
若茗心下十分矛盾,此事邢縈鳳雖有最大嫌疑,但她還是希望自己猜錯了,況且即使要問,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笑道:「鳳姑娘也來了,請坐吧。」
邢縈鳳剛一坐下,便瞧見了桌上那張紙,一把拿了起來,向凌蒙初道:「果然是你拿走了。」
凌蒙初目視端卿,遲疑著是否該由自己說起此事,端卿忙道:「邢小姐,我們也正要去找你,請問這部稿子你是從何處得來地?」
邢縈鳳淡淡一笑,道:「我只不過出去了一個多時辰,我那好哥哥就出了岔子,難道要我生出三頭六臂,整天盯在這裡不成?」
若茗見她避而不答,好言勸道:「鳳姑娘,我們並不想把事情鬧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即使之前的事都是你做的,只要你答應今後再不盜印,我們仍然是朋友。」
「是嗎?」邢縈鳳乜斜她一眼,傲然道,「若是我不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