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曉行夜宿,到了無錫城時正是下午,端卿有心,仍選了從北門入城,經過牛掌櫃的泥人鋪時,端卿和若茗特意吩咐放慢速度,十分緊張地盯著門內,卻只有小夥計拿著撣子四處撣灰,非但不見牛掌櫃,連楊歡也沒有蹤影。
若茗有些擔心,端卿低聲道:「別擔心,凌先生既然說見到了牛掌櫃,肯定不會再生變故的。現在天色已晚,不好上門拜望余老夫人,不如咱們先找個下處,等安頓下來就去凌先生那邊問問情況。」
若茗點頭依允,一切安置之後已經是晚飯時分,兩人簡單用餐之後便按著信上的地址前去尋找凌蒙初,繞了兩條街後到了一處僻靜院子,敲門之後,果然見到眉娘的丫頭篆兒前來開門,見是她們,笑嘻嘻叫道:「小姐、相公,是昆山的葉公子他們!」
眉娘聞聲而出,笑道:「你們來的正好,凌郎前些日子還在念叨著要去昆山找你們呢。」
跟著凌蒙初大步走出,道:「怎麼來之前也不捎封信?我也好去接你們。有住處了嗎?」
端卿笑道:「已經安頓好了,夤夜來訪,凌兄不怪我冒昧吧?」
「哪裡話,快快請進。」
幾人分賓主坐下,屋內擺放著不多幾件竹器傢俱,精巧簡潔,透出一種瀟灑、適意的風範。若茗四處打量一番,笑道:「是眉娘姐姐收拾的屋子吧,果然匠心獨具。」
眉娘橫波一笑:「妹妹真會說話……,電腦站,。我因想著不過是暫住幾個月罷了。懶得費心拾掇,屋裡亂的很。」
若茗笑道:「要是這間屋子還嫌亂,我那裡就更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凌蒙初望著眉娘,目光中儘是寵溺、憐惜,道:「多虧有你在。不然這裡還不知是什麼臭模樣哪!」
端卿道:「你們租地房子?」
「不是,這院子是邢家的產業,起初邢縈鳳邀我們住在他家,一來我們覺得不方便,二來邢老爺曾向眉娘求過親,兩下相見未免尷尬,所以就向她要了這個地方先住著。倒也僻靜,正好靜下心來寫作。」
端卿二人從未聽說邢老爺向眉娘求親一事。甚覺詫異,又見凌蒙初說起之時毫無芥蒂,顯見與眉娘逑好甚篤,都在心裡替他們高興。若茗環顧四周,見屋裡既有男子用品又有女子妝台,顯然兩人已經無媒自合,成其好事,不覺微有些驚奇。後來轉念一想,凌蒙初是性情中人,不計較形式禮節的。眉娘又是豪俠女子,倒也在情理之中。
端卿問道:「凌兄的《拍案驚奇》如今怎麼樣了?」
凌蒙初笑道:「原本想回了烏程以後再寫的,誰知道因幾件事拖延了一下,在這裡住了這麼長時間。索性就在這裡寫了,前幾日初稿已經做完,這幾天正在潤色修改,大約再有七八天就能脫稿了。」
「交稿之後有什麼打算呢?」
凌蒙初愛憐地看了看眉娘,道:「邢縈鳳想要我接著這一部書繼續寫下去,不過我打算交了稿子之後帶眉兒去蘇杭一帶走走,先去看看松雲和眄奴,之後回烏程……,。好好地把婚事辦了。」
眉娘聞言秋波低回,紅雲滿頰,唯有垂頭含笑而已。
端卿和若茗都是喜出望外,齊聲道:「恭喜凌大哥!恭喜眉娘覓得佳偶。」
凌蒙初笑著說道:「眉兒別害羞了,咱們和葉公子、林小姐相識這麼久,情同手足。這件事不用滿他們。到時候咱們回家辦喜事時頭一個給他們發帖子好不好?」
眉娘含笑點頭。又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就這麼急急忙忙說出來了。」
凌蒙初朗聲大笑。道:「你放心,我早已修書給我娘親,她聽見這消息歡喜地緊,巴不得咱們立刻就回去辦喜事
話間清兒、篆兒兩個丫頭已經燙了一壺女兒紅,擺好了果碟,眉娘親自動手為眾人斟酒,笑道:「事出倉促,沒什麼好招待的,兩位將就用吧。」
四人吃了幾杯,興致越發高起來,端卿趁勢向凌蒙初提出借《拍案驚奇》一觀,凌蒙初毫不推辭,果然捧了出來,若茗不免湊過去一同觀看,只讀了一篇,已覺得耳目為之一新,不由讚歎道:「凌大哥好文字,真是字字珠璣,令人歎服啊!」
端卿早已翻完了目錄,又從中間選了一篇來讀,也讚歎道:「馮先生做《三言》,幾乎把宋元時留下的舊故事用光了,我一直在琢磨凌兄如何能避開這些舊故事,另辟新境,如今看來我真是坐井觀天,凌兄胸中的文字何啻千百萬,真是篇篇都有新意,字字與眾不同!」
凌蒙初笑了笑,毫不謙虛說道:「葉兄的話正說到癥結所在。馮先生博學廣聞,他做《喻世明言》和《警世通言》的時候,把唐傳奇、宋元舊話本,《夷堅志》、《太平廣記》、《搜神記》這些異書上的故事差不多全都用光了,我才下筆時真是艱澀異常,時常枯坐終夜,寫不出一個字來。後來我轉念一想,何必要從舊事中間找故事呢?我朝風氣開化,市民富庶,處處都有新事、新人,我為什麼不能從身邊選取一些奇聞異事,敷衍成文字,讓千載之下的後人見識我大明朝地風貌呢?想到這裡,才算是豁然開朗,你也知道的,我這些年一直在外遊歷,聽到的、見到的,甚至親身經歷的故事成百上千,從中間選出幾十個不是難事,所以一切還算順利,十月下旬動筆,到現在將近五個月的時間,總算是大功告成了。」
眉娘含笑說道:「你們不知道他,他一旦提起筆,整個人就如同著了魔一般,靈感一來就喃喃自語,我這兩個丫頭好幾次都以為家裡來了客人,我隔窗一看,原來是他自說自話,模仿故事裡的人在那裡比劃呢!」
凌蒙初也笑了:「罷了,這些醜態全被你看見了,以後可怎麼在你面前大振乾綱?」
眉娘抿嘴一笑:「放心,小女子雖然荒謬,三從四德還是守的,家裡的事件件都由你做主,定讓你有做大丈夫的快意。」
凌蒙初哈哈一笑:「怎麼,眉兒心裡凌某難道稱不上大丈夫嗎?」
若茗見他二人恩愛異常,又是歡喜又是羨慕。可見世上地事再難預料,當初在昆山結識眉娘的時候,哪裡想得到她的姻緣竟會始於無錫一場宴席?
忽聽凌蒙初道:「你們去過余家了嗎?」
若茗心中一動,未及回答已聽見端卿說道:「我們下午才到無錫,不方便登門拜訪,還沒有去。」
凌蒙初道:「你們最近有天錫的消息嗎?」
若茗一驚,忙問道:「怎麼,凌大哥也不知道他地近況嗎?」
凌蒙初道:「自他上京之後,我只收到他一封信,之後再無音耗。年前與邢縈鳳碰面時,她有時候還會提起天錫,年後連她也不知道天錫的境況了。正月裡我和眉兒曾經拜訪過余老夫人,當時說起天錫,她道天錫在京中跟余大人溫習功課,準備參加秋試。後來寫稿的事忙起來,已經很久沒去過余家了。」
端卿看了看若茗,道:「我們也是年前收到過天錫的信,年後就沒了消息,頗有些擔心。等明天一早我們去探望余夫人時再問問吧。」
眉娘笑道:「天錫一點消息也沒有?連若茗姑娘也沒收到他的信嗎?」
若茗聽她如此問,不由想起當時松雲和她拿天錫跟自己開玩笑的事,面皮微微一紅,道:「沒有,我跟端卿哥哥都是年前收到他的信。」
凌蒙初道:「你們明天去余家問問就知道了,我想也不至於出什麼事吧。」又道,「對了,前天我又見了泥人鋪姓牛的一面。」
端卿忙道:「可有什麼眉目嗎?」
凌蒙初搖頭:「沒有。姓牛地疑心極重,反反覆覆詢問我從哪裡得知他也賣書,我猜度著如果說蘇州他大概會疑心,於是說從太倉一家書鋪打聽的消息,他半信半疑的,倒也沒有再問。我本來想問他有沒有《喻世明言》,又怕說的太具體他會疑心,便隨口報了幾個市面上流行的本子,他雖然推脫說不熟這個行當,但也沒有全然拒絕,只說認識幾個販書的朋友,可以想想辦法,於是我跟他約了後天再見面,到時候你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端卿道:「恐怕不行吧,上次來地時候我們找過他,他已經起了疑心,之後就躲開了,若是我們在場,他肯定不會說實話。」
眉娘笑道:「當然不是要你們明公正道跟在一起問他,凌郎跟他約在一家酒樓裡,到時候你們把隔壁地屋子包下來,躲在暗處觀察,若有什麼想問的,提前告訴凌郎就行了。」
若茗讚道:「正是這麼說呢!如此就麻煩凌大哥費心了!」
凌蒙初爽朗一笑:「都是朋友,跟我不用客氣,若有什麼用地著我們的地方,只管開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