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大驚,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看著她坦然的神色,無懼的目光,他只得低了頭,在心內歎一句:湯某何德何能,能得姑娘如此眷顧!
忙忙翻開第二頁,初時一顆心並不在書上,都是自己極熟的文字,雖然此時耳邊沒有那華美的唱腔,然而一字一句看下來,仍覺得有聲音在四周圍輕吟淺唱。
《閨塾》一出,春香的「今夜不睡,三更時分,請先生上書」旁邊批著一句「隨口一句,活脫描出春香面目」,湯顯祖不覺笑了,道:「春香這個小丫頭原是極有意思的。」
「可惜後來戲份不多,若是在柳生與麗娘小姐合巹之時有她在旁說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不更有趣味?」松雲笑道。
湯顯祖認真思想片刻,搖頭道:「雖有趣,但卻將原來緊湊的故事攪得凌亂了,還是不加這段的好。」
松雲點頭:「先生說的極是,是我思慮不周。」
待看到《驚夢》一出,又見「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一句重重的圈了又圈,旁邊密密麻麻題著幾行字,卻都是「奈何」、「奈何」、「奈何」
《尋夢》一出,當先便看見朱紅細線描了又描的「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站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世世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旁邊的批注抹了又寫。將頁眉頁腳都佔滿了,寫的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世間癡情若杜麗娘。為一夢寐而亡,為一鍾情之人而生,死死生生,歷無盡苦楚,只因遂願,故而無怨。想婁松雲命薄如蒲柳,今生可有此番奇遇?若能見文若先生一面,即便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松雲亦無憾矣!杜麗娘守得梅根相見,未知松雲能否得蒼天垂憐,得遇文若先生?」
湯顯祖此時地感歎、感動,幾乎難以抑制,低聲道:「松雲姑娘,湯某怎敢承你如此錯愛?」
松雲輕聲答道:「自我有識以來,便聽聞文若先生文章天下第一,人品天下第一,才識天下第一。到《牡丹亭》一出。松雲才知先生之文早已出神入化。不瞞先生,自我看見《牡丹亭》,方知天底下竟有這般好詞,不但讀來滿口餘香。更令人神魂為之顛倒,茶飯為之不思,先生,自松雲看過《牡丹亭》,便將先生放在心坎上第一等的位置,只要能見先生一面,松雲死也無憾!老天開恩,今日松雲不但得見先生。更能與先生一番長談,縱使明日我一命歸西,蒼天知道我必是含笑而去!」
「湯某早已是鬚髮斑白的老朽之人了,姑娘何苦如此多情?」
松雲含淚帶笑道:「只可恨造化弄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若是松雲早生二十年。就是給先生為奴為婢也是心甘情願的!如今先生功成名就。兒孫滿堂,松雲不敢存此妄想。只願他日往見先生之時,先生不將松雲拒之門外,松雲便感恩不盡!」
湯顯祖覺得心內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顫顫巍巍抖個不住,再次無語以對,忙忙翻開之後幾頁,卻詫異地看到石道姑出場一節,松雲以朱紅小楷批注「全本高潔清雅,唯此處粗鄙不堪,堪稱敗筆。好戲固然需插科打諢,然媚俗太過,翻成笑柄。」
湯顯祖忍不住定睛望著松雲,松雲注意到了,忙看了那一頁紙,笑道:「我大膽直言,先生不怪我吧?」
「不,怎麼會怪你?」湯顯祖搖頭道,「惡而知其美,愛而知其惡,姑娘光明磊落,心中沒有一絲俗意,湯某自愧不如。」
松雲羞紅了臉,忙道:「先生如此說就折殺松雲了!我充其量不過是魚目,怎麼敢與先生這樣地夜明寶珠相提並論?」
「許多人看了我的書都只讚好,說實話,在石道姑和郭囊駝兩處,插科打諢原就嫌多,當時順手寫來,只為搏人一笑,多些趣味,如今看來,連我自己也覺得有些粗俗,使情節散漫了許多。只是這一點,我從未對人說過,別人也從未對我提起,姑娘慧眼,竟能識破其中不足,真稱得起湯某的知音人。」
「當真?我可算作知音嗎?」松雲又驚又喜,「先生莫不是敷衍我?」
「千真萬確。松雲姑娘,湯某平生不打誑語,以姑娘高才,湯某能做你的知己,真是三生有幸?」
「當真?」松雲臉色越發殷紅,羞澀、歡喜、猶疑交雜在一起,多年的心願如今成真,夢寐中也念念不忘的人如今就在眼前,軟語輕言,對自己也褒獎有加,她心內一陣激盪,只覺熱血上湧,不由自主咳了起來。
「姑娘怎麼了?」湯顯祖見她臉色有異,嚇了一跳。
「沒什麼,」松雲無力的擺擺手,克制著手臂的顫抖,為自己斟了一杯清水,一飲而盡,這才覺得胸口輕快許多,啟齒一笑,道,「不礙事,自小就有這個毛病,情緒大起大落時總會有些咳喘,吃點藥就好多了。」
「要不要瞧瞧大夫?」
「不用,我帶有藥。」松雲說著眼圈又有些淡淡地紅暈,「能得先生關愛,松雲即便立時死了,也是歡喜的。」
湯顯祖長歎一聲,半晌才道:「你何苦對我一個老頭子如此多情!」
「無論是你是六十歲還是十六歲,都是我最敬仰愛慕的人。」
「何苦,不要說我行將就木,即便我還能再活七八年,我也只能當你是朋友,不能多一分一毫分外之想,你綺年玉貌,早些尋個情投意合的豈不更好,何苦留戀著我?」
松雲目光堅定,道:「我雖未出家,但因為對先生的一點癡心,早已將自己看成是出家之人。不信你看我這一身道袍便知。我自知此生無緣,只求能與先生相識相交,足矣,至於什麼風花雪月,松雲今生再不作此妄想。若我有幸,死于先生之前,望先生到我墳頭澆一杯冷酒,松雲必定含笑九泉;若我不幸晚死,後半生定當為先生誦經念佛,祈求來生之緣。」
湯顯祖原以為她只是尋常的愛慕,未曾想到她一片深情竟至於此,不覺動容道:「松雲姑娘,你讓我說什麼好呢?」
松雲搖頭道:「什麼都不用說,只要你不怪我癡情可厭就好。」
「我……」湯顯祖看著眼前美好的女子,腦中一片空白,什麼《牡丹亭》、《紫釵記》,那些不過是筆端虛無的故事,而眼前這人,才是活生生的霍小玉,鮮靈靈的杜麗娘。
只是,自己這種鬚髮皆白風燭殘年地老頭絕做不了柳夢梅。
造化弄人。若是四十年前遇到她,不哪怕是二十年前……
眉娘和凌蒙初隔著紗窗遙遙望著,也覺心頭一陣陣激盪。眉娘抬臉看著凌蒙初,道:「凌郎,三弟這樣,豈非太過自苦?」
凌蒙初輕歎一聲:「由她去吧,能見文若先生,她畢生心願已足,必定是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