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蒙初用過早飯即刻動身去邢家,他只道已經夠早了,不想剛到書坊門前便看見邢縈鳳候在那裡,不由一愣,道:「這麼早?」
邢縈鳳微微一笑:「早已習慣了,自從接手書坊,這幾年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
凌蒙初聞言,不由對眼前這瘦削女子起了一絲敬佩之心。墨硯坊的規模絕不算小,可以想見平日裡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有多少事需要奔波操勞,難為她一個年輕女子竟能籌劃妥當。
邢縈鳳引著他先到了雕版部的院落,邊走邊道:「我聽說凌先生家裡也曾開過書坊,所以行裡這些規矩我就不多說了,雖然咱們現在合作,但有些密不外傳的技術活我也不能帶你去看,今日此行,也就是大致瞅一眼,讓你放心,這部書稿交給我們絕對錯不了的。」
凌蒙初點頭稱是,草草看了幾眼便出了院門。
邢縈鳳見他避嫌,笑道:「凌先生別誤會,我只是提醒一句,並沒有攔著你不讓看的意思。」
「無妨,我今日來也只是大致瞧瞧你們的流程,其實我所能做的無非是早些把稿子交到你手裡罷了,別的我也不管。」
邢縈鳳笑著將他引到繡像部的院落,道:「我們家的繡像師傅雖然多,但是出類拔萃的還是有些缺,我聽說林姑娘家裡做的絕好的繡像,不知道凌先生有沒有見過?」
凌蒙初道:「正是無緣一見,但是從《喻世明言》的繡工來看。委實不錯。」
邢縈鳳歎道:「可惜這些手藝活都是各家珍而重之的藏起來不給別人知道地,要不然我真想去瞧瞧,或者請她們家的師傅來教教我們的人也行啊。」
凌蒙初不由得笑了:「剛才你還說行裡的規矩一向如此,怎麼一轉眼自己倒慨歎起來!」
邢縈鳳一時語塞,只得笑了笑。
凌蒙初因為惦記著若茗的囑咐。因此腳步雖快,內裡卻十分留神。繡像部眾人顯然早已習慣了邢縈鳳地巡查,此時雖然見她前來,但都只埋頭盯著自己手裡的活計,唯有為頭的一個向她打了聲招呼,邢縈鳳也只是點頭示意而已,腳下並未停頓。
邢家的繡像畫、雕合一,同一個院落裡既有畫底稿的。也有拿著底稿雕版的,配合十分默契。凌蒙初看了幾眼,忽然發現那些描畫底稿的師傅個個眼前放著一摞寫滿字的紙,裝作從旁經過看了一眼,發現紙上寫著「宮妝婦人一名,粗豪男子戴平天冠,高屋廣廈,外有兵刀」幾行字。凌蒙初摸不著頭腦,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邢縈鳳見了。問道:「怎麼了?」
「這些字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看不明白邢縈鳳笑道:「是給他們照著構圖地摘要。」
繡像一向要依著書稿內容來確定人物、構圖、背景等等,一般的書坊裡都是將書稿直接交給畫稿的師傅,由他們裁度決定如何下筆,凌蒙初從未見過弄什麼「摘要」出來給人照著畫的。詫異道:「難道他們看不到原稿嗎?」
「我們家作書極少同一時段只出一本的,再說繡像的工匠極少有文字上很通的,交給他們我不放心,萬一領會錯了書中的意思,豈不是白忙一趟?」邢縈鳳淡淡道,「所以我們家做繡像,一向都是我和我哥先看了文字,確定了怎麼做之後交給他們。一路看中文網首發他們只管依樣畫出來就行了。」
「那豈不是說繡像部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怎麼樣的一部書?」
邢縈鳳笑道:「這樣豈不是更好?就算他們看見了書稿又能怎麼樣,我不信他們這些識字不多地人比我領悟的更透徹。再說,書坊裡魚龍混雜,要是將未上市的整部書都交在這裡,萬一有個起了外心的把內容透漏了出去,還怎麼佔得先機?」
凌蒙初越發覺得眼前之人心思縝密。謹慎到了極點。忍不住道:「這樣固然是密不透風了,但你豈不是平白多了許多負擔?」
「成大事者。怎麼能計較些許地勞累呢?」凌蒙初走了幾步,又見幾個人攤開了大張年畫直接在打磨好的木板上描樣子,又有幾人拿著刻刀沿著描好的樣子雕刻,邢縈鳳道:「這個是我們搭著賣的年畫,你放心,正經繡像沒有這麼草率的。」
凌蒙初早已在猜測這是不是若茗在城北買到的年畫,聽她一說便知猜的沒錯,因道:「染色也在這裡弄?」
「正是染色這塊比較頭疼。去年我家就高價請了兩個能做套色印染的師傅,誰知道來了才發現,許多精細活計還是老出岔子,尤其是幾塊板拼接處地顏色,每每暈的不成體統。前些日子我派人去南京、徽州那邊打聽有沒有好的套色師傅,現在人還沒回來,也不知道結果如何……站www,。」
「年畫染色相對要容易些吧?」
邢縈鳳笑道:「我正是偷了這個懶。楊柳青的年畫勝在精細,聽說都是雕版印刷以後先套色染,細微之處還要再用手繪顏色的。我呢就全圖省事,雕好以後直接套色印完,那些細微處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富貴人家斷不會買這種便宜貨,窮人家又只圖花樣好看,顏色鮮亮,至於好壞,他們怎麼分得出來!」
「這些年畫的稿子全都是楊柳青地?」
「也有咱們蘇州桃花塢地,不過比較少,桃花塢的太素淨,貧寒人家不喜歡。」「這是什麼版子?好像挺容易下刀地。」
邢縈鳳笑道:「早說你是行家,這個是桐木板,又軟又虛。雕刻起來半點功夫也不費。墨硯坊正經刻書用的雕版都是棗木、椿木,少說也能保存幾十年不走形,至於這個就撿捷徑,大致像樣就行了,桐木也便宜些。」
凌蒙初邊聽邊留神細看。仔細比對有沒有若茗找到地白描年畫,只見匠人一張張描著,全都是大紅大綠喜慶歡快的年畫,並沒有一副不著色的。
邢縈鳳見他十分用心,道:「想不到凌先生對年畫更有興趣。」
「之前沒見過,有些好奇,」凌蒙初裝作不經意道,「年畫有沒有白描不上色的?」
邢縈鳳抿嘴一笑:「怎麼會呢!年畫圖的就是一個喜慶。要是不上色,誰肯買呢?」
「萬一弄錯了呢?比如繡像那邊地圖樣串到這邊來了,師傅們沒注意,照樣給刻出來當年畫賣了?」
「不會,東西交出去時要檢查的,這麼大的紕漏不會看不見。」
凌蒙初微覺失望,看來那副白描的繡像圖與邢家的年畫沒有關係了?難道真是誰無意間放在那家鋪子裡的?
出了繡像部,又來到活字部。邢縈鳳道:「活字是我家做的不錯的活計,不單有泥活字,近來還新加了銅活字。可惜地是用到活字版的機會不多,空有一身武藝卻無處施展。」
「天錫選的時文不是剛好用到嗎?」
「凌先生真是處處留神啊。不錯,余家哥哥選的集子這次正要用銅活字來排版。」邢縈鳳邊說邊拿起桌上一摞紙,「這是余家哥哥前天送過來的一部分稿子。我已經吩咐排上了,他選我排,等他選完,我這裡差不多也就印出一大半了,怎麼樣,快吧?」
凌蒙初見旁邊已經有印出來的樣稿,原文、註釋、集解、點評各用不同大小的字排印,既互相區別。又能相互印證,做得十分精細,讚道:「極好,活字排到這種程度,果然算得上你家的絕活!」
邢縈鳳得意一笑:「普通的書坊用活字印一本書少說也得一兩個月,在我們家從拿到第一部分稿子就開始動手。截稿後不到一個月就能出來了。就勝在一個快字。」
凌蒙初留意到每個排版師傅面前擺的都是未曾裝訂地一摞紙,遂問道:「一個師傅負責一本書嗎?」
「不。都是打散了來的,一個人手頭上有好幾部書交叉著排。」
凌蒙初詫異道:「那樣豈不是亂了?怎麼分辨哪些篇章是同一部書的?」
「每一版我都編了序號,拍完後只要將序號屬於同一組的交在一起就行,有專門地人校對順序,避免出錯。」
「這樣豈不是多花了許多功夫?」
「唯有這樣才能防止未曾上市的書稿洩露出去,」邢縈鳳耐心解釋道,「許多書坊就是吃虧在這一點,書稿來了隨隨便便往作坊裡一丟,隨便哪個匠人都能看見,萬一是部新奇要緊的稿子,比如凌先生你要寫的這部,若是給誰抄了去,我們還做什麼買賣?」
「真是滴水不漏啊!」凌蒙初感歎道,「但你總得找人核對順序,他不是能看到全稿嗎?」
「這也比人人都能看到強得多,出了什麼紕漏我只找他就行了。」
「你們真是把保密這一條想的絕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雕版那邊也是這麼做的吧?」
邢縈鳳笑道:「正是。正因為如此謹慎,我們經營了七八年,還沒有出現過盜版。」
凌蒙初微微一笑,心說,書只要上市銷售,就沒有秘密可言,想盜版的話怎麼也做了,你們沒攤上這事,恐怕更多是因為與官府有聯繫地緣故吧。
從光線稍暗的屋裡出來,秋陽正好,凌蒙初稍稍舒展一下筋骨,忽然想到:如果每個匠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盜版豈不是也很有利?只不過是盜別人的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