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望亭住了兩天,知事忙於處理國喪諸事,根本顧不到他們,天錫等不得,親自到官署詢問,知事道已將此案移交蘇州府衙,涉案人等只管等候傳喚便是。回來後眾人商議,都覺此時官府已顧不上這種小案件,況且著急趕路,於是收拾好行裝,逕往無錫奔去。
一路上因有凌蒙初這樣老於行路的人照應,諸事都十分順利,到無錫城時還未過午時,端卿因盤算著查看那姓朱的鋪子,特地選了從北門入城,靠著城門沿兒果然有幾間鋪子,只是櫃上除了紙張、書札以外,還搭著叫賣吃食、日用、土產等物,沒有一家專門賣書,看店的人中也並沒見到絡腮鬍高顴骨的黑瘦男子,若茗幾個瞪著眼睛找了多時,只得遺憾離去。
天錫家在東門附近,眾人早說好進城後先去看望天錫的母親,此時便跟了他折向東行。若茗自那日以後,見了天錫總覺得侷促不安,總是遠著他,不與他單獨相處,天錫心內著急,又不好追著她問長問短,此時到了家門前,趁著介紹風物的機會,忙湊到若茗跟前,指著街上的攤子一一介紹:「喏,這是無錫最有名的出產阿福娃娃,有男有女,其實除了髮式和衣服,面龐身段都是一樣的,憨態可掬,討人喜歡得很。」跟著又各樣買了幾個,分送眾人,送若茗的卻是一對兒,若茗只得接了。
又指著道邊的宅子道:「無錫的園子雖然沒有蘇州、杭州地出名,但也別有一番疏淡風味,像前任知府知府王家、現任工部侍郎劉家的園子都十分有名。若茗,這幾日有空我帶你去看看吧。」
不多會兒又道:「我家人丁不旺,我娘總覺得寂寞,如今你們都去了,不知她該如何高興呢!若茗。我娘見了你肯定喜歡,要是你有空,就在我家多住些日子吧。」
若茗見他如此慇勤,絲毫不避忌其他人,越發羞澀起來,忙拉著松雲的手道:「姐姐,我跟著你走,你住哪兒我就住哪
松雲未及答言。天錫已經搶著說道:「松雲妹妹也到我家住著吧,我娘平時就吃齋念佛,也好趁機會向你請教些經書上不解的地方。」
松雲笑道:「我又不是真尼姑,哪裡會講經?再說我平日穿的也是道裝。」
「佛道一家,眄奴既與你結拜,必定常與你切磋這些,你肯定也是懂地。」天錫急於勸說若茗在自家住下,忙忙又道。
正說時一陣風過,滴溜溜吹來一件物事,恰巧打在天錫肩上。天錫順手拿住。原來是一定白色風帽,帽簷上遮著細細的白紗,邊沿綴著細小的珍珠,顯見是女子用的東西。跟著便見到一個紅衣的小丫頭快步跑過來。清脆的聲音說道:「公子爺,帽子是我家小姐的,麻煩您還給我們。」
眾人聞言抬頭,但見不遠處站著一個身形苗條細高的年輕女子,柳葉眉,丹鳳眼,素白地瓜子臉,薄薄兩片紅唇。站此時正瞧著天錫,雖未發一言,通身流露出一種矜持、自信的氣派卻令人印象深刻。
天錫見是女子出行,便將風帽雙手遞上,隨口道:「今日風大,當心再吹走了。」
小丫鬟咯咯一笑。脆生生答道:「多謝公子!都是我沒繫牢。回頭我好好打個結,保管一路都不會掉。」
那女子細眉一挑。似有些嗔怪:「紅兒,少說幾句。」
紅兒吐了吐舌頭,輕巧轉身跑了回去,那女子又看了天錫一眼,微微點頭致意,跟著向北走去。
眾人繼續前行,松雲隨口道:「剛剛那個女子衣飾頗為華貴,小小一頂風帽上也要綴一圈珠子,想必是富貴人家。只是單單帶著一個丫頭出門,連車馬也不跟著,奇怪。」
「大戶人家的女兒出門又不是非要前呼後擁,車馬成群的嘛!」天錫笑道,「你看若茗,她家裡的事都是她打點,出門的次數極多,要是每回都帶一大幫人,也就夠頭疼的。」
松雲笑道:「我隨口說說而已,又不是要跟你爭競什麼,你何苦駁我?不過你倒是十分瞭解茗妹妹的事情呢。」
若茗本就有心病,只覺這句話另有深意,不覺又紅了臉,聽見天錫道:「阿彌陀佛,唯有老天知道我罷了!我哪裡敢駁你呢。一路看其實我也有些好奇,那女子通身的氣派絕不是寒門小戶出來的,只是沒機會結交,或者跟你們十分投緣呢。」
眾人說著走著,待轉過一個路口,天錫樂道:「前面就是我家了,你們跟我來!」說著三步並作兩步奔過去,揚聲喊道:「老余,快去稟報老夫人,說我回家來了!」
若茗定睛細看,但見眼前兩扇對開地黑漆大門,高高的青石門檻上滾著細細的雲頭花紋,一左一右兩個白石門墩,又是一對小巧的石獅子,就連門柱也比尋常見到地長出半寸,刻著四個渾厚的大字「詩書傳家」。
此時門內一片喧嚷,無數聲音嚷著「少爺回家了,少爺回家了」,天錫滿臉是笑走出來,弓著身子向內一指道:「諸位好友,請。」
幾人踏進門內,青石板路,路沿整整齊齊種著兩行萱草,薔薇花架橫過院落,掩著一個月洞門,天錫引著大家從月洞門進去,笑道:「我娘就喜歡種花弄草,一到春夏,這香氣簡直要把人熏得昏暈過去。」房高大朗闊,青石台階足有一丈來高,兩個青衣丫頭早打起竹簾候著,一見天錫便道:「少爺來了,夫人在內等著呢!」
眾人拾級而上,天錫久別返家,此時滿心歡喜,幾乎是蹦跳著跑到房前,大聲道:「娘,我回來了!」
屋裡一個溫厚的女人聲音笑答:「好孩兒啊,你還記得回來?我以為你當真要四海為家啦!」
若茗聽她答得風趣,不由將心中的緊張忐忑減輕幾分,微微一笑,低聲向松雲道:「余老夫人說話很有意思。」
松雲笑著點頭,跟著聽見天錫的聲音:「娘,我帶了幾位朋友來看望您老人家,現在門外頭呢。」
「快請人進來呀!這孩子,怎麼能讓客人在外頭等著。」
跟著兩個丫頭捲起竹簾,簾內一個珠灰服色的婦人道:「我失禮了,眾位快請進來吧。」
若茗心知這便是天錫的母親,來不及細看,慌忙行禮,余夫人道:「快別忙著行禮了,進來坐吧,都不是外人。」
天錫笑嘻嘻地將眾人一一介紹給母親,說到若茗時,特意道:「娘,這便是我信裡給你說過的林家小姐,極是聰明能幹地,您一定喜歡。」
余夫人微笑著細細打量若茗一番,道:「果然是好孩子,難為你一個女兒家還要到處奔波。」若茗聽見天錫曾在家信裡提過自己,越發侷促不安,恨不能找個僻靜處躲一躲,然而此時余夫人正看著自己,斷不能慌神,勉強笑道:「為父母分勞原是分內的事,應該的。」
余夫人看了天錫一眼,道:「比你懂事多了,倒讓我替你害臊。」
天錫笑嘻嘻答道:「若茗原本就比我強,我才不為這個害臊。」
其他人雖未留心這段微妙的戲文,端卿卻不能不關注,心內咯登一下,又見若茗低垂粉頸含羞而笑,這一顆心越發七上八下起來。
當天便在余家留宿,向晚時余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這位葉賢侄此前是不是遣了家人回去帶信啊?」
端卿忙道:「是,出門不久就打發書僮回去報信了。」
余夫人笑道:「瞧我這記性,昨天有一個十二三歲的童兒上門求見,說是長洲的馮夢龍指點他到這裡找你地,還給你帶來了家信。我當時聽地糊里糊塗的,不過他說得出馮夢龍這個名字,料道應該是跟錫兒有關係地,就讓人安排他在後邊住下了。只怕就是你打發回去的那個書僮。」
余夫人跟著命人將那昨日那童兒帶過來,等人到了跟前,果然是端卿打發回家的書僮,叩頭道:「小的趕到蘇州,按著爺給的地址找到了馮先生,說你們都往無錫來了,又給了我一個地址,我急忙上路,哪知道又來早了,爺今天才到。」
原來書僮在家等林雲浦和葉水心都回了信,匆匆趕到蘇州時,端卿等早已離開,書僮一路緊趕慢趕,而端卿等又在望亭耽擱了幾天,故此倒比他們先到了無錫。
若茗接過書僮帶回的信,匆匆一看,忍不住道:「這法子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