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賣一詞,即便端卿這樣的大男人聽起來,仍然難免心驚肉跳。舊時制度,如果虧欠了官府銀錢又無力償還,除了用家產抵債以外,常會由官府主持,將當事人的妻子兒女賣掉,以身價銀子填補虧空。這還不是最壞的,更有甚者會將罪人的女兒變賣為官妓,這樣不僅有身價銀子,更有接客的利潤可以還債,許多官宦人家的子女,便這樣淪落入社會最底層,從此無力翻身。
葉水心見端卿一臉震驚、惋惜,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歎口氣道:「韓黛眉美貌出眾,能詩善賦,若賣作婢女賺不到多少銀子,也是主事之人心狠手辣,竟將她賣作官妓,從此淪落風塵。」
「韓家好歹是河東望族,難道就不曾有一人伸出援手?」
「正所謂世態炎涼,當時那些親朋躲禍還來不及,哪個肯上前援救?韓亦受了大刑之後本就奄奄一息,聽到這個消息大叫一聲『是我誤了眉兒」,吐血而亡,韓黛眉之母被賣在富家為婢,聽說丈夫已死女兒被賣,於是自縊身亡,好好一個家,就這麼煙消雲散。」
「眉娘如此出身,如此識見,怎麼肯落入風塵?」
「說到這韓黛眉,卻也是個奇女子。據說被賣之日她並無抱怨,反說,若能以我之身贖父親之罪,死也甘心。心甘情願入了行,迎來送往。」
「啊?」端卿大驚,怎麼會?一個出身高貴的女兒家,怎會甘心如此收場?
「這正是儒林讚歎她的地方。身為官妓,沒有民間行院那套賣藝不賣身的說法,若是有官員來往,被點到名字相陪,便是仇人,也只好咬牙前去。難為她忍辱負重,亦且長袖善舞,頗得當時官員喜愛,當時若有達官貴人到了大名府,必定要她侍寢,她便從這個途徑結識了當時的刑部尚書,並靠著他為韓亦翻案。」
「翻案?」
「對。囚犯越獄時曾經高叫『不要傷了韓大人』,所以大理寺認定是韓亦故意放人,定了故意縱放囚犯的重罪。如今韓黛眉既然與刑部尚書交好,便將內情如實稟報,也虧了刑部尚書對她情深意重,一力主持此事,終於將罪名改為失察,只要償清欠款即可。」
「韓黛眉多年來頗有積蓄,又且交遊甚廣,許多官員解囊相助,最終湊齊了銀子,韓亦死後三年,終於找回了清白名聲。只是此時的韓黛眉,也不準備偷生,竟以三尺白綾自縊房內。」
端卿明知道眉娘尚在人世,聽到此處仍然禁不住驚呼一聲,追問道:「沒事吧?」
「沒事。」葉水心笑道,「天公總算開眼,沒讓這奇女子斃命於斯。當時與韓黛眉有筆硯之交的一位大才子高攀龍,恰好來她家探訪,及時救下了她。」
「高攀龍?東林黨的高攀龍?」
「不錯,正是東林黨的領袖人物高攀龍。」葉水心笑道,「當時他已經近六十歲高齡,早斷了風月之事,與眉娘來往,也是因為器重她的識見、才華。今日見眉娘尋死,頓時起了憐惜之心,立刻托友人疏通關節,為眉娘落籍。」
官妓贖身謂之落籍,端卿知道官妓落籍比起青樓女子從良更是難上百倍。因為官妓是專門應酬官員的,對女子的才學、容貌要求更高,況且眉娘艷名遠播,多有官員點名要她酬唱、陪侍的,一旦她落籍,如同少了一個頂樑柱,如何肯放她走?
「大名府的官員自然不肯輕易讓她落籍,不過高攀龍也不是等閒之輩,人情既廣,手頭又闊綽,到底辦成了此事。」
端卿鬆了一口氣,道:「雖然美玉有瑕,到底脫出污泥。」
「這眉娘也是個奇人。當初她自恨落入風塵,玷污了清白,所以隱忍到為父親洗冤之後自盡,如今被人救起,竟將從前一片憤激之心全部收起,只說『大難不死,想是蒼天憐我前半生為他人而活,要我後半生多為自己』。於是改換了姓名,跟著高攀龍浪跡江湖,做一對忘年之交,笑傲煙霞。」
端卿詫異中帶著幾分敬意,幾分不解,原以為她會嫁給高攀龍,安分度日,不想竟然如此。忍不住追問:「難道她沒想過嫁人嗎?」
「你是說高攀龍?說起嫁人,她想的更妙。她說,身為女子,有了這番經歷,終其一生都要遭人白眼,既如此,何必牽連他人?若高先生憐而娶我,是為他添一個話柄,豈非恩將仇報?況且人生不過百年,前半生如此自苦,後半生何必做人姬妾,處處小心謹慎,伺候正房夫人?不如風花雪月,將從前未曾領略的一一領略了,也是薄命女子的一個出路。」
端卿歎道:「可惜了。若是她未遭變故,必定能成大事。」
葉水心道:「這就是你癡心了。我朝雖然風氣開化,但女子拋頭露面,畢竟不合禮儀。眉娘若未遭家變,大約是相夫教子,搏一個誥命夫人的頭銜,若說能成大事,那倒不見得。」
端卿腹誹道,若茗如此聰穎能幹,必定能成大事,父親你今日目光短淺了。不便反駁他,於是淡淡一笑。
「後來高攀龍老病而死,留了許多積蓄給眉娘。眉娘為他守孝一年,之後便以詩文、歌舞結交各地名士,聲名大噪,儼然是唐時薛濤的風範。我一向只聽人說起『眉娘』的名頭,卻並不知道她改成了什麼名姓,所以你說柳眉嫵,我想了許久也不知道是誰,直到說出眉娘二字,才將兩人聯想到了一處。」
端卿道:「這樣也好,有身份地位的不敢娶她,怕招人議論,普通的人家又配不上她,著實難為。只是如今綺年玉貌,身邊愛慕者眾多,若是年歲再大些,不免沒了下梢,也不是長久之計。」
葉水心笑道,「正是如此說呢。所以為女子者,有個好歸宿才是第一等重要的。與眉娘來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大家既敬重她為父洗冤的氣魄,又敬重高攀龍對她的賞識,自然另眼相看,因此在儒林中,她也是個獨樹一幟的人物,也難怪丁仲元對她如此謙遜。不想今日能在家中見到她。」
正說著忽聽門上來報:「老爺,柳姑娘到了。」
「快快有請!」葉水心站起來,「端兒,你隨著我親自去迎一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