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茗聽見父親的聲音,雖然有氣,還是站起來迎接,只見林雲浦背抄著手,一臉鬱鬱寡歡的神色,慢慢踱了進來。
黃杏娘默默坐著,並不像平時一樣忙東忙西地迎接他。林雲浦覺得沒意思,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坐下來道:「茗兒,你先出去,我跟你娘說說話。」
若茗擔心地看了黃杏娘一眼,低聲道:「爹,娘今天受委屈了……」
「我知道。」林雲浦打斷她,「你先出去。」
若茗不敢再拗著他,只得慢慢走出去,到門口時不放心地回頭,林雲浦不耐煩地衝她擺擺手,若茗只得揣著一肚子猶疑出了門。
林雲浦見左右無人,這才柔聲說:「還在難受?」
黃杏娘低垂眼簾,輕聲道:「我不敢。」
林雲浦被這不冷不熱的回答刺了一下,訕訕地喝一口茶,又道:「我是失了手,你也知道我不是打你的。」
「我知道。我不敢怨你。」
林雲浦覺得無趣,只好又喝了一口茶,道:「老五那人狂慣了,其實你犯不著替她受過,現在還疼嗎?」
「不疼,多謝老爺關心。」黃杏娘依舊面無表情。
林雲浦這次過來,本來是想勸慰她一番,大事化小,以後依舊和氣過日子。在他想來,黃杏娘必然受寵若驚,連聲謝罪,哪裡想到會碰見這種冷淡態度?本來有五分愧疚,慢慢卻變成淡淡怒意,沉聲道:「我已經說了是失手,你也該適可而止了。」
黃杏娘依舊淡淡的:「我知道了。」
「啪」一聲,林雲浦再次一巴掌拍到桌上,怒道:「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放下架子來俯就你,你倒拿糖作醋起來了?」
「我不敢。」
「你!」林雲浦氣的手都抖了,「好,好,好!連你也跟我鬧不痛快,成心讓我過不下去是不是?我告訴你,我還真不稀罕你鬧,大不了以後不進你這屋!」
心裡的痛再也抑制不住,眼淚撲簌簌掉下來,黃杏娘哽咽著說:「老爺仔細想想,您這一年裡頭統共踏進這屋裡幾次?」
一句話說的林雲浦啞口無言。他想起來,自從劉桃兒兩個陸續進門以後,黃杏娘這西廂房,一年中能來夠二十回,就是稀罕事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了話。相對而坐,相對無語。
片刻後,林雲浦低聲道:「我知道,這些年委屈你了。」
黃杏娘的眼淚掉的更快了,不多會兒就打濕了淡青色的衣袖。
林雲浦把椅子拉近了一些,好看清楚眼前的人。眼角已經有不少淺淺的紋路了,額頭上也是,想當年桃花樹下驚艷一瞥的時候,她正是如桃花一般嬌艷的年紀——她那時的神情,像極了她。
只是,歲月,或者還有憂悶,已將紅顏變成了黃發,許多細緻入微的情感,永遠消失在了多年前的春日。
或許,對她曾經有幾分真心喜愛,只是瑣事太多,誘惑太多,柴米油鹽消磨下來,再深厚的情感也變成淺淡。更何況,他所有的喜愛無非因為她與她相似的神情——如今,連這點也不復存在。
林雲浦忽然覺得愧疚,不是因為打了她,不是因為當著眾人的面讓她沒臉,而是作為丈夫的內疚,他意識到,這麼多年來自己並未好好待她。
他輕輕撫著她的頭髮,柔聲道:「杏娘,別傷心了,是我不好,我過去對你太差了。」
黃杏娘聽見這句,無聲的哭泣頓時變成抽噎,斷斷續續說:「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不懂事。」
「別說了。」林雲浦攔住她,「今後我留心,多替你想想。」
「別,老爺,你是做大事的,不用跟我一般見識。」
這大約要算是十幾年來夫妻倆最親密的一次談話。黃杏娘傷心過後,反倒生出無限歡喜:如果一時的傷心能換來此刻的幸福,他就是多打幾巴掌又有什麼關係呢?
等兩人情緒漸漸平復,黃杏娘起身給林雲浦打了熱毛巾把子,擦了臉,又重新換了茶,林雲浦呷了一口,覺得味道與以往不同,便問:「茶裡頭加了什麼?」
「老爺一到熱天背上不是老長紅斑嗎?大夫說是因為濕熱毒氣悶在五臟裡頭出不來,你又不愛吃涼藥,我就弄了蓮子、百合這些溫涼的東西,煎了湯給你泡茶,我想著藥補不如食補,長久喝下去,應該會好些吧。」
林雲浦點點頭,道:「有勞你了。這些事情交給下人就行了,你別累著了。」
「不累。」黃杏娘微笑著回答,「只要你好,怎麼都行。」
林雲浦有點感動,這些妻妾裡頭,要算楊月娥和她對自己最好,這些年,真是對她太不上心了。
正想著,又聽見她說:「老爺以後別太急躁了,身子重要,心平氣和的才能把身體調養好。再者老爺一生氣,家裡就亂了套,像今天的事,兩個女兒都嚇的夠嗆。」
一句話提醒了林雲浦,便說:「我剛才也正想說,以後你扶了正,凡事不能像現在這樣忍讓,得做出個夫人的樣子,不然她們幾個越來越跳脫,你這個家就更難管了。」
黃杏娘有些為難,低聲道:「可是,都是這麼多年的姐妹,怎麼好拉下臉子來……我忍讓一步也就罷了,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都有分寸。」
林雲浦歎道:「你呀,就是心軟。你越忍讓,她們越肆無忌憚,我都替你擔心。」
「應該不會吧,這麼些年都過來了,她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林雲浦搖頭道:「你還是過於心軟。罷了,家裡的事千頭萬緒,我也操不過來這份心,你看著辦吧,別太委屈自己就行。」
「不委屈,老爺不用擔心。」黃杏娘趕緊回答。
這樣說著話,不覺已經入夜,黃杏娘正在忐忑,不知他今晚到哪屋去歇,忽然聽見他說:「杏娘,叫丫頭打熱水洗漱吧。」
黃杏娘這才知道他今晚是要留宿,又驚又喜,趕緊收拾了床褥,端正了香爐,房中高燒紅燭,黃杏娘對鏡卸妝,漆黑長髮一窩絲般拖在腰間,林雲浦親自拿起梳篦替她梳頭,銅鏡光可鑒人,映出兩張不再年輕,卻依然有幸福洋溢的臉龐。
∼∼∼∼∼∼∼∼∼∼∼∼∼∼∼∼∼∼∼∼∼∼∼∼∼∼
夜裡有事,提前更新,強烈呼喚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