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慕容復第一次離開家從蘇州到汴京讀書,第一站是遠方親戚王夫人的家。
當時慕容復身上的一身運動服絕非名牌,頭髮凌亂,似乎很久都沒有洗過,也沒有梳理。他把行李隨手放在客廳,只對沙發上端坐不動的王夫人點了點頭,算是招呼。
王夫人對自己這門遠方親戚不甚滿意,慕容復甚至不是在城市中長大的,他出生的那個參合莊算是王夫人幾代前的老家,他和王夫人的關係也僅此而已。這種親戚通常被王夫人似笑非笑地稱為「老家來的」。
所以她只是端坐在那裡,懶得動,揮揮手示意慕容復自己找椅子坐下。王夫人早已經想好了說辭,說你從參合莊一直考到汴大讀書不容易,不要在大城市就貪玩,年輕人還是要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云云。然後王夫人就可以把手邊那個封了000塊錢的信封塞給這個老家來的小子,然後打發他滾蛋,沒事不要再穿著滿是灰塵的運動鞋把她500塊一平方英尺的柚木地板踩得滿是鞋印。
誰知道慕容復只是默默地看了王夫人一眼,微微動嘴唇說:「我不坐了,來看看姑母,我就去報到。」
「這裡離汴大那麼遠,你怎麼過去?」王夫人對慕容復那種冰冷的不馴的語氣給嗆了一下,可是女經理照顧著自己的面子,畢竟還沒有發火。
「出門看看坐公共汽車去,我有地圖。」
「公共汽車站離這裡有二十分鐘路,現在夜裡也不一定有了,」王夫人皺了皺眉毛,「你坐一下,我叫公司的司機送你過去算了。」
「不用了。」慕容復唇邊有一絲很淡卻很強的笑容,「我暈車。」
心裡極度不悅的王夫人卻沒有注意到旁邊坐著的女兒眼睛裡那種神情。王語嫣在那一刻看見了她一生中第三個重要的男人——慕容復。她對這個陌生的遠房表哥的第一個印象是慕容復掩映在長髮下的眼神。稀疏和凌亂的頭髮垂在慕容復額頭前,頭髮上的灰塵和汗水卻遮不住慕容復一雙很野的眼睛,那種凌厲的目光竟然讓王語嫣的心裡忽地冷了一下又熱了起來。
當然和黃藥師段正淳那種陽剛氣質的典型代表相比,慕容復還是太意氣用事了。黃藥師那種角色到後來都練到了水火不侵的地步,和完顏洪烈在生物學院會議上對抗的時候,自始至終臉色半分不變卻依然咄咄逼人,而慕容復還只有藉著頭髮去遮掩他的惱怒。不過無論如何,王語嫣在那個時候看見了一生第一個可以和母親王夫人對抗的男孩,高大,沉默,站立的姿勢中有一種蓄勢待發的力量。而最最重要的是,那一刻慕容復的眼神很像王語嫣夢想中的白瑞德,有一種難以察覺的邪意。
縱使喬峰那種和慕容復水火不容的人在場,估計也只有讚歎說真他媽的太酷了。
可是卻沒有人瞭解慕容復那時候的心情。
這個驕傲的籃球高手從踏上汴京的土地就察覺到了周圍的眼色,正如郭靖因為那身老蒙古袍子被彭瑩玉攔在汴大的門口,慕容復也因為那顯得土氣的髮型和衣著而被火車站的保安搜遍了全部的行李。當時慕容復指著身邊的人問怎麼只查我一個,保安不耐煩地回答抽查只查外地的,你懂不懂啊?
出了火車站的慕容復狠狠把那張火車票扔在地上,於是他被佩了紅箍的老太抓住,說這是我們大宋京城你還敢亂扔紙片?
即使在去王語嫣家的公共汽車上,慕容復依然被售票員大笑了幾聲,因為他的官話實在不那麼標準。
走在陰霾的天空下,慕容復到達汴京的第一天就明白這個城市深處有某些東西是拒絕自己的。直到他看見了矜持的王夫人,聽到她的第一句話「脫鞋脫鞋,脫鞋再進來」,那股一直在心底捲動的怒火終於悄悄升了起來。
慕容復並不在乎承認他是敏感的,他絕不是心思粗得像水泥管道的郭靖。他是慕容復,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如果他不想原諒別人對他這個外地人的輕慢,那麼他絕不會逼自己裝得寬容。
於是在身後關上門的時候,慕容復告訴自己他不會再走進王語嫣的家門。事實證明,慕容復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很久以後,王語嫣問慕容復,那天後來他到底找到公共汽車沒有。慕容復趴在三教的窗口噴了一口煙說沒有,我知道那時候已經沒有車了,我是一路走到汴大的。
那時候慕容復甚至沒有回頭看王語嫣一眼,他的背影趴在窗台上,那種蓄勢待發的姿勢卻再次讓王語嫣感覺到這個驕傲的籃球手的力量。一陣夜風讓她忽然迷亂,覺得自己為了這個人而報考汴大是值得的,是一種幸福。
夜。
曲終人散,王語嫣和段譽走在靜悄悄地馬路上。很晚了找不到出租,去汴大的公共汽車又已經只剩下一小時一次的夜班車了。王語嫣說我們走走吧,我有話給你說。段譽點頭,卻不知道說什麼。
王語嫣扶著自己那只白色的小包走在左邊,而段譽隔了一米的距離在右邊和她並排走。王語嫣低著頭,漫漫的長髮遮掩了她的神色,段譽好像等著自己被宣判一樣,這個已經被囚了四個月的囚徒在等著當頭一刀或者他的《天堂生活》。
可是一路王語嫣始終沒有說話,不知道多少路燈被甩在身後,車燈在路上拉出五色的流影,無數條流影消失之後,段譽只感到自己和王語嫣一直走著,是這些虛幻光影中惟一的真實。
一路走去。似乎沒有盡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段譽感到自己緊張的心情完全靜了下去。好像是緊張得麻木了,又像是被永不停息的秋風吹涼了胸口,段譽只想這麼走就好了。時間的概念在這裡短暫的停頓,除了王語嫣之外,段譽不再感覺到四周的任何運動。好像兩個人只是走在一個過去時代的城市愛情電影中,而放映機則停滯在某個夜的鏡頭上。
「哈哈……」段譽忽然笑出聲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確實有點像令狐沖說的白癡了。
王語嫣抬頭,看見那種孩子一樣透明的笑容,她也笑了,說:「我們去喝茶。」
「其實……」王語嫣說,「我們也不熟的……」
無數灑了金粉的紅色卡片和一串串金色的絲線從頭頂垂下,王語嫣喝著一杯珍珠奶茶,面對著喝綠茶的段譽,終於抬起了頭。
段譽很難相信此時自己居然可以冷靜下來,這雖然不是個好兆頭,卻是他早已經想到的。於是他點點頭:「我知道啊。」
「對不起啊。」
「沒什麼啊……」段譽覺得身上忽然有點涼,於是他笑了笑。
「我……」
「我說吧。」花癡忽然膽大起來,有賭徒脫下褲子的孤注一擲之感,卻絲毫不感到緊張。每個人的心都不是可以輕易看透的,令狐沖以為段譽興高采烈地來赴這場約會的時候,段譽已經準備了一些話,用來結束這段沒由來的愛情。
「我暑假時候看到你的……」段譽說,「那天下雨,本來準備出去吃包子的……令狐沖,喔,是我們宿舍一個兄弟,還在睡覺……」
王語嫣不敢看段譽的眼睛,她拉下那些紅色的卡片去看裡面的字。似乎以前坐過這個位置的人都給未來的人留下了一些話,祝福他們快樂,祝福他們幸運,或者希望他們珍惜時間……王語嫣可以設想那些寫卡片的人嘴角唇邊的笑容,人們覺得幸福的時候都不會吝嗇於祝福別人……
「最近老想老想,」段譽輕聲說,「腦子都有些亂了。所以……反正也好了。」
王語嫣感到一瞬間的虛弱,她從來不曾聽見有人慢慢地給她說一段傾慕,彷彿一本愛情小說的女主角是自己,自己卻無力改變那個令人厭惡的結局。
「我不知道……」王語嫣摘了一張卡片給段譽。
段譽看了,那張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寫卡的人說:「不必擔心失去的東西,因為你最終擁有的會遇見你,即使那不是你等待的」。
段譽說:「可遇不可求,我早就知道的,可是……」
「還是……算了吧……」王語嫣幾乎要拼湊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去照亮段譽黯淡的眼神時,心裡那個很野的眼神,還有另一種生活的誘惑卻終於壓下了她的軟弱。
「是麼?」段譽站了起來,說,「我去一下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