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研究一下令狐沖在大學一年級的執政歷史,我們會發現世界上少有這種屢敗屢戰的悲劇英雄。
他組織過春秋兩次旅遊,追隨他的人都不超過三分之一。冬天級主任通知去系辦公樓前掃雪,令狐沖千方百計抓了九個壯丁,等到辦公樓前只剩下兩個沒來得及跑。
惟一一次聚餐的出席率倒有三分之二。令狐沖足足花了兩個月才收回全部聚餐費,而且怎麼算總數都少了七十塊。自己掏腰包填補了這個空白以後,令狐沖一直很希望下一次能發現收到的錢裡多了七十多塊。這樣就完美地彌補了他的損失。
可惜對於選擇一個新飯店的討論始終沒有停止,有人說川菜,有人說粵菜,有人說還是烤鴨子吧,勞德諾則立刻申明——「我是回民」。令狐沖這個窘迫的班長既沒有辦法找到一家可調眾口的飯店,也不敢蔑視少數民族兄弟的信仰,於是第二次聚餐始終都只是掛在令狐沖的計劃表上。
事實上這個討論一直持續到令狐衝他們班吃散伙飯前,也就是說,整整四年中全班名義下的聚餐不過兩次,標誌著一個開始和一個結束。後來的令狐沖承認也許真的如喬峰所說:「人心已散。」
這些還不是最困擾令狐沖的,最讓他頭痛的是每個月發副食補助。區區四十五塊五毛的副食補助來自大宋政府關心學生生活的計劃,由系裡下發到班長,班長再下發到其他學生。學生們要做的是在一張打印名單上簽字,然後拿四十五塊五毛錢。
這簡簡單單的一切在令狐沖手裡還是有了麻煩。梁發施戴子他們總是快熄燈的時候才搖搖晃晃地踢開門跑進令狐衝他們宿舍,進門就說:「領錢!」
令狐沖拿出一張五十的票子說:「找錢。」
然後對方回答:「沒有!」
令狐沖說:「去拿了零錢再來。」
對方就說:「先發五十好了,我拆了再找給你。」
令狐衝上過幾次當以後就再也不幹了,因為他發現四塊五的零頭他必須追著討上整半個月,此間他跑的路幾乎可以繞汴大一周。
這種悲慘的際遇即使令狐沖還能忍受,楊康也無法容忍了。每天晚上等郭靖打水回來以後泡一包方便麵,然後捂著蓋子等面熟是楊康最大的樂趣之一,好像一個樸實的老農看麥子長出來那種心情。楊康絕對無法容忍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時候總是有人光啷一聲踢開他們宿舍的門,並且用「領錢」這種很掃興的話打斷他的期待。
這個情況持續了兩個月以後楊康徹底怒了。楊康一面勒令令狐沖每天出去自習,不到熄燈不准回來,一面拿紅墨水揮灑了一張告示貼在他們屋門口:
「第一,晚上十點以後領補助者殺!
第二,領補助不帶零錢者殺!
第三,領補助不可以作為踢翻我們簸箕的理由,違者殺!
第四,等待發補助只要五分鐘,在此其間我們屋不提供計算機遊戲幫助打發時間,所以有以等補助為名在我們屋上機者也殺!
……
……」
開始梁發勞德諾他們還嘻嘻笑著轉頭就忘,照舊熄燈前去令狐衝他們宿舍踢門領補助。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楊康實在是個有點狠的主兒。楊康從家裡直接帶了一把菜刀一隻砧板來,每天一到十點,楊康就整出菜刀砧板咚咚咚地剁了小蔥去泡麵,然後把菜刀以一個很酷的角度砍在砧板上。梁發他們一步踏進來,往往看見楊康段譽幾個圍著雪亮的菜刀,一個個翻起白眼來泡麵,好像就等肉下鍋了。而令狐沖此時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小賊,躲在某個自習室裡打磕睡。
兩三次以後,令狐沖才漸漸從領補助的騷擾中解放出來。他心裡高興,特地請楊康去學三吃了一頓快餐。
楊康一邊啃炸雞一邊唱:「靠——雞翅膀,我——最愛吃,靠——沒見過班長當得你那麼狼狽的。」
思前想後,令狐沖也有點困惑。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當個班長怎麼也淪落到這個地步。
令狐沖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政治報負。當時王安石一派的新黨執政,他連入黨申請書都懶得寫一個。所以在系裡有限的幾個學生新黨成員看來,令狐沖純粹就是個基層群眾。令狐沖也樂陶陶地當他的群眾,這樣正好方便他隨便張嘴非議樞密院的政策方針。
令狐沖也沒有想過要拿當班長這件事情去討好系裡,進而謀什麼好處。那時候令狐沖還心高氣傲,琢磨著去西域拿一個民主政治的學位,所以保研這種事情令狐沖是不考慮的。
他和喬峰間的苦力合同應該在第一年結束的時候解除,而令狐衝自己的風頭主義也有點低落。令狐沖從小就覺得自己聰明敏銳,這種聰明敏銳憋在他肚子裡實在讓他很鬱悶,所以有機會他一定要表達一下。
當年諸葛武侯縮在南陽當農民的時候,嘴裡說躬耕好快樂,腳下還是忍不住要三山五嶽地跑,去畫軍事地圖。這和令狐沖當班長的道理是一樣的。我們可以想像皇叔三顧的時候,臥龍其實悄悄躲在茅廬外的竹林裡樂翻了天,心裡說終於該我出場了麼?而相對比較不幸的令狐沖沒有勾引到大宋皇帝請他出山相助,所以只好龜縮在汴大裡當個班長聊解寂寞。
既然班長當得不成功,令狐衝倒也不是很在乎。他想也許是位置太平凡無以體現他的聰明之處,所以第二個學年到來的時候令狐沖就準備親手把班長的重擔交到新一任領導班子的肩膀上。反正喬峰讓他幫的忙他已經幫完了。令狐沖決定組織一次班會來選舉。
「班會?」高根明聽令狐沖說開班會,愣了一下,「不必了吧?我把我那莊嚴的一票交給你了,你幫我投了它吧。」
「有人選麼就選舉?」梁發說,「你繼續當不就完了?」
勞德諾也同意:「少開會多做事嘛。」
「不能重新選舉!」陸大有拉著令狐沖,「班長你一定要繼續為人民工作啊。你可不能扔下我們,你走了我們會懷念你的。」
令狐沖扭頭到一邊去頗深沉地說:「我忽然有一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不是感覺上了,」陸大有齜牙咧嘴笑得很開心,「你早在賊船中。」
於是令狐沖還是班長。雖然他這個班長連召集一次班會的本事都沒有,不過大家都一致同意他的連任。令狐沖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喜悅還是無奈了。
大宋嘉佑二年。
老了以後的令狐衝自己往往想不清楚那時候的國家元首是英宗還是神宗,因為他計算自己在汴大的歲月時總是使用一種和太陽曆月亮歷皇帝年號都不同的特殊紀年方法,那種方法叫做年級。
令狐沖總是這樣說:「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
用這種紀年方法,那就是令狐沖大學二年級的九月。那一年是汴大的一百週年。
當令狐沖拎著飯盆和楊康一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時,他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一種節慶的氣氛已經籠罩了整個汴大的校園。
就像報到那一天各繫掛起飄揚的大旗,林蔭道兩側五顏六色的掛滿了印著汴大標誌的T-SHIRT和絨衣,而衣服下成堆成堆的盒子擺開,活像販售盒飯。可惜古色古香的盒子裡沒有令狐沖喜歡的滷牛肉,卻有從鋼筆到情侶表等等東西。所有東西的共同之處在於它們都比較貴,還有它們上面都嵌了一個刻著汴大標誌的小銅牌。人們要麼三三兩兩,要麼結成一列小隊,晃悠著步子走來走去。
到處都有笑聲和說話的聲音,一時間令狐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站在汴大校園裡了。
「靠!」令狐沖嘟噥了一句,「怎麼和動物園一樣?我老覺得我們有點像狗熊。」
「要當狗熊你別拉著我,沒興趣,而且就你這輕盈的身板兒還冒充狗熊,這是對狗熊的污辱。」楊康笑。
「寬肩細腰的狗熊世界上也得有一兩隻,要都是五大三粗的,不是抹煞了女狗熊的人生目標麼?」可是令狐沖雖然細腰,卻說不上寬肩。吃得多而長不胖,這都得拜汴大食堂大師傅烹調有道所賜。
「後天人還得多,這場面還一般。九十週年那次準備了兩年,這次準備了五年,不多弄點人來說不過去,」楊康說。他是見過汴大九十週年慶典的,雖然那時候他只有九歲。
「五年?」令狐沖無法理解用五年時間把汴大變成一個動物園的計劃。
「每次校慶都這樣啊。」楊康聳聳肩膀。
「真他媽搞形式,錢都花這上面了!」令狐沖實在無法克制自己的不滿,「校長怎麼當的?」
令狐沖總是一廂情願的以為如果他是校長,汴大立刻會一掃懶洋洋的局面。不會有那麼多干吃飯不幹活的人員,也不會把那點教育經費都花去撐場面了。最後人人精神煥發,全校蒸蒸日上,過幾年去西域辦個分校賺銀子也是很可行的。
在令狐沖的眼裡,校長只是一個符號,意味著很大的權力很高的位置。如果能當上校長,那麼經常在肚子裡琢磨的改革計劃就可以拿出來實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