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王 正文 第50章 禪讓
    鐵西寧不得不承認,明恆的演技不錯,他的臉一看上去就像在說「微臣何德何仁,敢受天下大柄」。明鎮皇走得很慢,腳上微顫,不過只有跟在身後的明恆看得出來。他對皇帝的表現很滿意「如果換作是我,把祖宗的基業拱手讓人,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明鎮皇帝終於登上了十幾米高的禪讓台,從贊月流手中取過禪讓詔書。明恆最後一次向皇帝下跪,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肩膀起伏,聽到他泣不成聲。鐵西寧再次歎服於明恆的演技「聽說想哭就哭是戲劇的最高境界!」他沒想到的是,明恆的眼淚是真的,他真的很感動,他的努力終於得到回報。王城安靜了下來。皇帝展開詔書,看了看腳下的臣民,開始宣讀「奉天承運,寡人體上天之意,思吾朝之憂,……」明恆臉上洋溢著感動的淚水,表情不自禁地露出得志。「禪讓」代表著上古聖賢政治,據說在上古時代,首領要躲在樹林中,然後由族人擁戴他出來。當然,博學的明恆也是知道這個典故的,他在儀式中特意準備了一把樹枝,此時已莊嚴地舉在自己頭頂,等待明鎮皇將其撥開。「首領躲樹林」的典故被他如此地儀式化,這是他的得意之作。在整個大典的準備中,類似的細節還有很多。一來,他使枯燥的典禮多了一些有趣的程序,也顯得更加正式;二來,他力圖暗示愚民們,他花了這麼多力氣準備禪讓大典,這個制度會一直沿用下去——從而,減小社會公論對他奪取政權的反彈力。「……總理大臣明恆,生於盛世,長於亂世,鞠躬盡瘁,正如天降奇才,澤被萬民……」明鎮皇同樣淚流滿面,他想起精忠閣中神勇的列祖列宗,也想起陪伴祖宗們的忠臣勇士的畫像,他自己在死後是無法奢望進入精忠閣了。說不定,明恆為了淡化明鎮政權的影響,過幾天就會將精忠閣推倒。「……朕思量多年,為天下蒼生計,……」明鎮皇的聲音越來越激動。明恆本有些不耐煩,他後悔自己不該把禪讓詔書寫得這麼長,但明鎮皇此時的表現簡直是太棒了,聲情並茂,「難怪人家說,刀架在脖子上,一個人的潛能就能激發出來。」接下去的詔書內容應該是「……願將皇帝之位讓於明恆。天下聆詔,明恆接旨!」然後,明恆就該堂而皇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接過詔書,手應該有點抖。想到這裡,明恆差點笑出聲來,忙用假哭掩飾過去。讀完「為天下蒼生計」六字,明鎮皇頓了頓,突然大喝三聲「明恆竊國!明恆竊國!明恆,竊國!」明恆被這一突變弄得手足無措,抓著那把樹葉,像傻瓜一樣呆呆地跪著,而明鎮皇已手握詔書向他撲來。他下意識地用樹枝擋了下皇帝,卻不能阻止皇帝同歸於盡的決心,立時被皇帝抱住,向高台邊推去。在被推到高台邊的一瞬間,他什麼都聽不到了,只看到台下的幾萬張嘴同時大張著。跟在一邊的贊月流及時制止了皇帝,將明恆從生死邊緣救了回來。明鎮皇被贊月流推在一邊,仰天又叫了三聲「先祖」,從禪讓台上一躍而下。皇帝的抗爭可謂壯烈,但他摔死的姿勢卻並不好看。現場一片嘩然,人們爭先恐後地向場中擠去,擠在前面的人群則發出「嘖嘖」之聲,那意思不知是在說「死得太慘了」,還是在說「皇帝跳樓和常人跳樓也沒什麼區別嘛」。「陛下請退出禪讓台!」贊月流護著明恆向台下走去,劇變之餘仍未忘記改口稱皇。明恆的腿直不起來,只能倚著贊月流跌撞而下,「陛下」的稱呼使他多少年來作夢都會笑醒,這時聽起來卻不那麼完美。「管他呢,皇帝已經宣讀了詔書!」本來,禪讓大典的意外並不能阻止歷史前進的車輪。可是,在冷兵器時代,只有一件東西能改變歷史。那就是刀。這次改變歷史的是韓布的刀。在明恆走下禪讓台的同時,韓布從台下一側閃出,從背後將明恆的腦袋一劈兩半,同時被分開的,還有贊月流的左臂和他的身體。觀看明鎮皇死狀的禪讓高潮剛剛冷卻,另一個高潮又起來了。兩個大典的主角相繼暴死,刺激了圍觀者的神經,人群開始瘋狂,或驚慌或恐懼或興奮,共同點是不約而同地尖叫。明恆的屍身就倒在明鎮皇身邊,兩個死敵的血流在一起。贊月流當時就傻了,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斷臂。韓布的第二刀閃著寒光劈頭砍下,讓他清醒過來。「殺反賊!」贊月流一面急步後撤,一面去拔自己的刀,因為突然少了一隻胳膊,他差點失去平衡。「效忠明鎮皇帝陛下,效忠鐵西寧大人!」四面八方都發出吶喊聲。從無座可訂的春晚古董行裡,衝出數百名臂縛白紗的死士,向羽林軍殺去。「郎翔在此!」死士隊為首一人臉部留著嚴重灼傷,正是滿門被屠後被鐵西寧救下的郎翔,他們的任務是協助韓布襲殺明恆及其黨羽。贊月流馬上意識到,這是鐵西寧和韓布有預謀的行動。***內宮被攻佔之後,明恆的注意力轉移到禪讓大典上。鐵西寧重新與韓布取得聯繫,並私下達成一致——王城地震,使明恆的個人野心展露無遺,贊月流的鐵腕更引起鐵西寧的反感。鐵西寧也是鐵腕,但他從不提倡對大多數民眾這種近似直接凌辱的鐵腕。「明恆不會是幫助我們實現理想的人。」鐵西寧道。「那就幹掉他吧!」韓布歪著腦袋道,「我想,如果我們能扭轉局勢,劫後餘生的皇帝一定會對我們言聽計從。」「為了強盛的王朝!」鐵西寧舉杯。然而,明鎮皇沒有任何預兆地墜樓身亡。韓布決定不理這個意外,繼續鐵西寧的計劃。贊月流奇跡般地從韓布刀下逃生,他憑借頑強的生命力回到了羽林軍陣營。接著,便是以鐵西寧為首的「新保皇派」與贊月流為首的「明恆派」的生死博殺,連續一個月的巷戰。韓布掌握的兩個騎兵團禁軍打開城門,將鐵西寧籠絡的四萬軍隊放進王城。贊月流控制了其它禁軍和全部羽林軍。雙方力量在數量上暫時持平。可是,贊月流在鐵韓二人面前,就像三歲孩童面對著壯年。除了軍事相持,別的地方他節節敗退。王城的輿論界第一時間被鐵西寧控制。贊月流並不在乎,對他來說,在媒體陣線上的失敗,充其量不過是軍隊增加一些意外傷亡,比如從街角暗處莫名其妙地飛來一張小板凳,不小心打死了一個禁軍士兵,諸如此類。鐵西寧當然也知道,輿論不是致勝關鍵,罵人不會罵死對手。早在禪讓前夜,他就佈置好計劃。禪讓當日贊月流敗走,文武百官自然落入鐵西寧手中,這是明鎮王朝國家機器的主要零件。於是,正在返回駐地途中的地方軍紛紛接到主將手令,掉頭向王城進軍。贊月流大勢已去,指揮軍隊瘋狂地殺戳,包括手無寸鐵的平民。最後,連他的親信舊部都紛紛投向鐵西寧陣營。在贊月流像一條狗般被打死在王城街頭的前一天,十餘萬王城平民拿起棍棒,加入到鐵西寧「剷除國賊」的大旗下。世元38年十一月,明恆政變徹底結束,明鎮王朝與明系勢力兩敗俱傷。***雲鏡南沒有直接參予古思統一南境這個歷史性的戰役。對南境諸城的合圍是在水裳的領導下進行的,主要兵力用得是神族以及草原北部分盟戰士。事實證明了水裳的軍事才能,妄圖突圍的南部王朝軍將南袖誤認為是最好的突破口,在神族戰士手中損兵折將。雲鏡南飛奔在前往藍河的路上。美麗愛情的召喚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他是在得到確定古思安全的消息後才出發的。健馬一匹匹倒下,口吐白沫,然後雲鏡南又掏出金幣,在最接近的馬群中挑選最好的馬。他甚至倒霉到只能看到牧牛人,只好用雙倍的價錢買下牧牛人的坐騎。但是,他還是遲到了三天。藍河公國的子民們大都認識雲鏡南,也聽說過他和憶靈國主之間的故事。可他們愛莫能助,只能盡一點自己的心意。這已經讓雲鏡南很感動了。當他口裡咬著玫瑰,對著憶靈的窗口深情吟唱時,便有不認識的老木匠給他搬來一架長梯。儘管他在爬到憶靈的窗口時就被一棍子打落下來,事後他還是付給老木匠一個金幣。他想起德德追青蛾的舊事,每天到長山山坡上采各種鮮花放在憶靈門前。許許多多的小孩自發地幫他採花,因為每束花都能換回幾個糖果。可是汗牛充棟的鮮花都餵了憶靈後院的戰馬。憶靈的房子在山坡上,是藍河公國最好的半山府邸。雲鏡南租下山腳的數百畝稻田,指揮農夫們在稻田里工作,用了七天時間。當一天清晨,憶靈打開窗子的時候,發現稻田成為一件藝術品,遠遠看去,是「我愛阿靈」四個字。總之,老套與不老套的招數,雲鏡南都用過了,憶靈不為所動。在十一月的寒風吹過藍河公國時,鮮花不見了,稻田覆上一層白雪,雲鏡南的心境也隨著冬季的降臨而逐漸冷卻,確切地說,是絕望。他在憶靈的感情問題上,自認是有愧的一方,憶靈不原諒他,情有可原。他放棄了,帶著深深的無奈,第一次全盤接受了命運的作弄。在到達藍河的第三十九天,憶靈推開窗子,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阿南,你再多留一天,多留一天也好。我只是要你知道,等待愛人的四十天是多麼難熬!」她發誓一生之中再不這樣任性,因為再沒有第二個人值得她這樣任性了。她看著自己的愛情逐漸遠去,曾經生出追上雲鏡南的衝動,可是犁氏倔強的血液制止了她。雲鏡南不得不回去,他奔回南袖城的速度不亞於趕來藍河時。因為,半路上,水裳的信使送來了鐵西寧誅殺明恆的消息。明鎮皇終於死了,卻不是死在他的手上,這讓雲鏡南沒有一點復仇的快感。他也沒有時間考慮這些,王朝分裂的危機似乎已經解決。他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三個肝膽相照的朋友不能並肩協作呢?雲鏡南甚至已在心裡勾劃了未來王朝的藍圖素箏公主繼位,他回到嶄新的王朝,古思照舊保衛著東部邊境,他為新生的王朝控制南部,精明能幹的鐵西寧一定能輔助素箏公主治理國家。「老天總是公平的,他不讓我戀愛,心裡也有點內疚,於是就給了我一個和平的家園。是到我們這些人輕鬆過日子的時候了。」他對辛巴這樣說道。辛巴聽不懂,但領會到這是一件好事,至少雲鏡南許諾要給他找一個神族美女作妻子。古思同樣很興奮,他本來準備好要和明恆大幹一場。鐵西寧的飛鴿傳書讓他如釋重負,同胞相殘畢竟不是好事,能少死一些人,新王朝就能早一日崛起。王城內外一樣洋溢著節日般的氣氛,鐵西寧對明恆餘黨的作戰大獲全勝。王朝地方軍政首領們都得到了利益不受損害的書面承諾,於是全都積極地鐵西寧。在這一切全都安排妥當之後,鐵西寧單獨會見了羅蒙。「羅蒙,我的衛隊在南袖境內失蹤,你知道這件事嗎?」鐵西寧坐在軍機處的辦公桌後面,目光咄咄逼人。羅蒙馬上被這種目光嚇得低下頭去,答案早在他心中醞釀了千百遍,他不會蠢到去欺騙一個智商高出自己十倍的人「你也知道,在當時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執行明恆的命令。但是公主我沒有碰,她很安全。」鐵西寧的臉色沉了一下,隨即擺出讚賞的表情「你做得很好,羅蒙,我沒有向你問罪的意思。現在,你就去把公主接回來吧!國不可一日無君。」他與羅蒙沒有深仇大恨,而且,在這個敏感時期,他對羅蒙的任何報復行動都會被視為對明系舊部「秋後算帳」的不友好行為。***素箏公主尚未得到明鎮皇族全體遇害的消息,水裳一直安慰她「古思去王城了」,至於最近合圍南境諸城的事也一直瞞著她。「古思如果救不了父王,那就沒人能救得了。」她和千千萬萬王朝人一樣,對戰神有著莫名其妙的迷信。她所不知道的是,這些年來明鎮皇的平庸,已經把形勢搞得一團糟。單靠古思和少數忠於皇帝的軍隊,根本無法阻止明恆。同時,她正陷入時差之中。無論在皇宮還是在布魯克城,她周圍的人都嚴格保守著時間的秘密。她一直以為現在是世元379年。可是到了草原,沒有圍牆,沒有秘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生命無緣無故少了兩年。「水裳姐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素箏公主和水裳相處了一段日子,兩人已經很親密了。「這個,」水裳也是個直腸子,編謊話比生孩子都難,但這次還算及格,「草原人的曆法與王朝的就是差兩年,應該是這樣吧!」素箏公主是受過皇庭嚴格教育的,她從未聽說過維斯妮洲大陸有兩種曆法,正在狐疑之時,雲鏡南衝了進來,他沒有看到正好走進內室的素箏公主,張口便問「王城的情況怎麼樣了?皇帝真的死了嗎?」水裳連打手勢,卻已來不及阻止雲鏡南,她第一反應便是向素箏公主看去,雲鏡南也看到了素箏公主,頓時呆住。素箏公主站在當地,眼睛望著水裳,目光卻好像穿過透明的水裳望向更遠的地方。過了半晌,她喃喃道「父王,母后!」隨後便向後直挺挺地倒去。雲鏡南一個箭步搶上,將素箏公主扶住。「鐵西寧已經來信了,要你護送公主前往王城,早日登基。」水裳道。雲鏡南按了按素箏公主的脈搏,放下心來,道「阿箏遲早要知道的,她這只是急氣攻心,沒什麼大礙。我們還是商量一下送阿箏去王城的事吧。」雖然鐵西寧在信上說,各地方軍政首腦都表示效忠新皇,但大亂初歇,雲鏡南不能不小心一點。水裳又補充了一句「她好像已經開始懷疑忘憂水的事了。」雲鏡南點頭道「沒事的,她還要睡上幾個時辰,足夠我去編個故事。」水裳的臉突然紅了起來,忙轉過身去。雲鏡南的歸來,竟然讓她覺得很溫暖,就像妻子在家等待遠征的丈夫歸來。只要這個男人在,她就覺得一切事情都不用煩心。當然,她為自己的這種感覺感到有點害羞。「水裳,你怎麼了?是不是病了?」雲鏡南奇道,一邊把手按在水裳腦門上。「沒事!」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生病,水裳破例乖乖地讓雲鏡南摸腦門,然後叉開話題,「你到藍河公國的情況如何?憶靈和你和好了嗎?」「我算過命,命中缺桃花的。」雲鏡南不願面對水裳的關懷,將素箏公主抱到床上。***古思比雲鏡南更為謹慎,他派出軍隊清理了從南袖到王城的道路,這花了不少時間。素箏公主在十二月才登上前往王城的路途。「阿南,如果不是你告訴我,我真的就少了兩年珍貴的記憶,謝謝你!」素箏公主對雲鏡南道。雲鏡南顯得很善解人意「我在想,你能在喪親之痛面前站起來,就一定能接受忘憂水的事實。」素箏公主堅定地點點頭,她整整哭了十天,差點把眼睛哭瞎了。是雲鏡南在她身邊安慰她,鼓勵她。「原來,我在那兩年裡經歷了那麼多事。我愛上了一個英俊的少年,我們一見鍾情。這個少年居然是一個遊俠,他看到了明恆的陰謀,並且為了我和皇族,孤身前往刺殺明恆。眼看就要成功,他被捕了,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下至死不屈。」「為了讓我消減心中的傷痛,父王母后讓我喝下了忘憂水……」當然,雲鏡南也向他描述了明鎮皇族如何在逆境之下與奸臣作鬥爭,為了保證素箏公主的安全,明鎮皇將她送到遙遠的布魯克城。於是,現在的素箏公主擦乾眼淚,決心在英勇的皇族以及那個「少年俠士」的英雄腳印指引下,重建新王朝。(世元38年,雲鏡南先生的表現對不起讀者。他在圍獵大賽上搞得一貧如洗,又靠著陷害朋友羅蒙才掙回一點……同時,他被一個他愛的女子甩了,又卑鄙地欺騙了一個曾經愛他的女子……人財兩空的雲鏡南,是否能在下一年轉運呢?敬請期待。)世元38年,蘭頓大將林躍繼紅犁、紅雪之後,再次陳兵王朝邊城,但與前兩次不同的是,發兵不過幾日,未交一戰後便班師回國。古思和雲鏡南在心裡不知謝了林躍多少遍,幾個月時間對於王朝來說,重要之極。林躍自然有他的苦衷,王朝變幻莫測的政局讓他猶豫不決。第一次進軍被管豐冒充古思的詐術誘退,而後得知古思在王城的消息,正要再度發兵時,卻又傳來鐵西寧誅殺明恆的情報。十萬規模的軍隊出征可不是兒戲,動輒便是數以萬計的金幣。而這幾個月,也足夠讓波旁城閒著沒事幹的言官清流寫出一人多高的奏折。「林躍伯爵統兵不力,空耗軍費,坐失戰機。」這算比較客氣的彈劾。「兵雲城出戰一次,就要耗去二十個騎士莊園一年的收入……」對這樣的奏折,蘭頓王也不屑一顧,如果出師不利,就不只是錢的問題,從軍的青壯年就是蘭頓帝國的元氣。蘭頓王登位數年,力圖在帝國內部造成一個「多聽言,廣納諫」的名聲,於是對著雪片般彈劾林躍的折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言官們會錯了年輕皇帝的意思。終於,有個不知好歹的官員上了個奏折,說林躍「貽誤戰機,其志可疑」。次日早朝上,那個言官因為「對陛下不敬」,被蘭頓王推出午門,砍了頭。所有官員都知道,那個倒霉蛋之所以一搖一晃地上朝,不是對蘭頓王不敬,而是因為前幾天騎馬跌了一跤。自此之後,再沒有人敢上彈劾林躍的折子。整整幾個月,林躍都很鬱悶。他與古思未交上手,就已經感覺到壓力。每到鬱悶無法排解之時,他都要步出府邸,來到百米外,位於兵雲城中心的哨塔之頂。在這裡,仰望長天,遠視荒漠,他才能冷靜地思考。來自正面的壓力,他並不怕——古思雖然鋌而走險保住了布魯克,可正也說明,王朝稍有動盪,就無力保全自己的邊境。他感到自己的後背壓力最大。眾所周知,龐大的軍費開銷和連年戰亂減員嚴重,使蘭頓王朝難以再承受失敗。可恨的是,一些吃世襲俸祿的老派貴族借題發揮。「眾口鑠金,不知道陛下現在對我還有多少信任?」林躍想到此處,狠狠一拍木柵,灰土飛揚。「大人,該回去用餐了!」木梯聲響,一個曼妙美婦款款拾級而上。「好的,夫人。」林躍為自己適才暴露出的情緒覺得有點臉紅,上前將那美婦扶住,「夫人,你叫個侍女來就好了,何必自己親自來呢?現在,你可是有孕之身啊。」這美婦是林躍的新婚妻子,名叫芬蔓,是波旁城最有勢力的西羽家族領袖西羽堂的直系孫女。林躍從布魯克撤軍回到兵雲不久,蘭頓王便欽定了這門婚事。事實上,如果不是蘭頓王牽線,林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與西羽家族扯上關係。帶著對國王的尊敬,林躍與芬蔓如期舉行了婚禮。「憶靈,我會把你藏在心底。」在婚禮前夜,林躍將盛著憶靈紀念品的那個匣子埋到了兵雲城牆之下。從小受到西羽家族嚴格教育的芬蔓,不但知書達禮、溫柔可人,並且將林躍照顧得妥妥貼貼。邊境戰事引來的煩擾,暗戀憶靈留下的傷痕,在芬蔓的溫柔下逐漸平復。成婚不到兩個月,芬蔓便懷孕了。此時,二人攜手下塔,芬蔓才低聲說道「大人,我知道你喜歡獨處,讓外人來叫你多有不便。」「夫人!」林躍將芬蔓的手握得更緊,兩眼中儘是默契和感激。是啊,他在三軍將士面前始終是個沉穩的首領,可是不在其位,誰也不能理解他承受的壓力。現在不同了,他身邊有個芬蔓,可以為他分擔壓力。因為婚事,林躍也更加敬重年輕的蘭頓王。這個年輕的皇帝,剛柔並濟,既有鐵腕,又有以柔克剛的一面。這門親事,正是在少壯派將領與老派貴族明爭暗鬥的大背景下促成的。如果不是與西羽家聯姻,他現在所受的壓力恐怕不只這麼多。***蒲力在宮外求見蘭頓王,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他是來替幾個上折彈劾林躍的貴族求情的。相對於遠在邊境的林躍,蒲力同為少壯一派新貴,人緣卻比林躍好得多。他一面蘭頓王激進的政策,另一面又與老貴族們打得火熱。前幾天蘭頓王發怒,清流言官們人人自危——這也正是蒲力收買人心的最好時機。「宣蒲力晉見!」內宮終於傳出高亢的傳見聲。蒲力站起身來,鬆了一口氣,隨王宮侍衛向裡走去。蘭頓王在後花園,背對蒲力,正抱著一隻紅喙鬥雞。他現在已是十七歲的少年,身材基本長成,膀闊腰圓,與蒲力的體型相似,加上天生的皇族血統,已經具有不怒而威的王者風範。蒲力謹慎地來到蘭頓王身後三、四米之處,故意帶出一點腳步聲。「蒲愛卿,你來啦?是來為言官們說情的吧?」蘭頓王放下手中心愛的紅喙鬥雞,轉過身來。「是!請陛下恕那些言官們的罪。」蒲力躬身稟道,「他們都是些沒有上過戰場的文人,有時言語過激,那也是為帝國考慮,請陛下看在他們一片忠心的份上,不要追究這事了。」蘭頓王笑了笑,道「做臣子的,忠誠那是起碼的事。我看不下去的是,這些言官們今天說省錢,明天說省錢……是,動軍動兵是勞民傷財的事,林躍是應該謹慎些。可是那些言官呢,問起整頓經濟的事就不行了,一個個都啞了。最不該的是,居然說林躍伯爵裡通王朝!」蒲力待要解釋幾句,蘭頓王抬了抬手,制止了他,接著道「你放心,那個長舌言官若不是提到林躍叛國的事,我也不會發怒的。經濟很重要,但人心更重要,朕要林躍安安心心地駐紮在邊廷。至於其他人,朕本來也不想追究。」「陛下英明!」蒲力沒費一點力氣便撈到一個天大的人情,已經想像到出宮之後那些老派官宦千恩萬謝的樣子。蘭頓王向鬥雞圈場走去,突然記起一件事,回頭道「對了,蒲愛卿,你把波旁的事務交待一下。過段時間,朕要派你去兵雲城。」「兵雲?」蒲力有些奇怪。頓王漫不經心地道,「現在王朝動盪,時勢一日一變。林躍之所以不敢輕易出兵,也是擔心後方不穩。若你在兵雲,他找到戰機時便不會再有後顧之憂。」力吶吶而退。其實他心中有許多話想問蘭頓王,但他寧願自己琢磨。蘭頓王舉重若輕的一個安排,至少說明了幾點他判斷邊境上有戰機。這個戰機應該在固邦。「如果林躍攻下固邦,那將是數十年來不曾有過的天字一號功勞,而我卻替他守兵雲。這樣一次大戰之後,兩人在朝中的地位不言而喻……」想到這裡,蒲力心中極其不爽。身後撲翅聲起,蘭頓王的一對鬥雞開戰了。蒲力下意識地回頭一望,便看見鬥雞毛片紛飛、冠血四濺的場景,心中不禁一個激靈「陛下這是要我去監視林躍呢!我和林躍有什麼好鬥的,在他的眼裡,不過是圈裡啄來啄去的一對鬥雞罷了。」一時間,在蒲力心裡,原先對林躍的妒忌中,多了一份厚厚的慶幸。***王朝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但過去的已經過去,百姓們重新開始生活。就像是命運的回報,大亂後的這段日子,是王朝百姓最幸福的時刻。鐵西寧在誅殺明恆、控制王城之後,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剷除了明系鐵桿死黨。舊任被貶,新任未到,許多地方上的稅收因此陷於癱瘓,商人、農戶們皆大歡喜。「素箏公主將在一月底到達王城,繼承大統!」人們奔走相告。古思派出無數個游騎散隊,活動在南袖到王城一帶,為前赴王城的素箏公主掃清道路。雖然大勢已平,但難保有哪個暗中效忠明恆的死黨在路上搞手腳。而且,古思軍主力現在還不敢離開南部,萬一形勢有變,素箏公主連最後一塊立足地都沒有了。一支百人隊伍在驛道上馳騁,騎兵們背上插著的「古」字軍旗迎風獵獵。「育……」為首騎將突然勒住戰馬,示意手下士兵安靜下來。隨著騎兵們控制好戰馬,遠處隱隱傳來馬蹄聲。「準備戰鬥!」騎將輕輕拔出腰刀,策馬隱向道邊。每天,他們都要這樣警戒十餘次,早就習已為常。當然,大部分時候並不會發生戰鬥,只有在前天的一次遭遇戰中,他們殲滅了三十多個土匪。馬蹄聲越來越近,來軍有二百多騎,身著王朝軍服飾。騎將沒有放鬆警惕,遠遠地問道「番號?」前方的王朝軍隊伍顯然沒有料到前方有伏兵,紛紛勒住戰馬,但隊形絲毫未亂。從後軍中轉出一個騎將,應道「王城禁軍右營甲午隊,韓布韓大人靡下。」古思軍騎將放眼望去,見那些游騎背旗上大大一個「韓」字,疑竇頓去,策馬上前,於馬上拱手道「九四七騎兵團,布魯克軍團古思大人靡下。」兩個騎將齊聲大笑,策馬靠近,然後同時舉拳於胸前,口中念道「體天隆運英睿欽文大德宏功至仁純孝章皇帝,安息!」王朝舊例,國喪期是半年。在這期間,王朝人相見無不先道一句讓先皇安息的話。比如王城的兩個商人談生意,必是先舉拳胸前,互道「願先皇安息」,然後才進入正題。而對於領國家俸祿的官員將領,則必須念誦明鎮皇謚號的全稱。畢竟,皇糧也不是好吃的。韓布手下那騎將道「我奉韓布大人之命,從王城一路向南巡查,為公主臨駕清道。」鐵西寧手下騎將笑道「我們是往北,不同路卻同是一件差事。公務在身,就此別過!」雙方都是軍人,三言兩語將事情說清,兩隊人馬便錯肩而過。「騎將大人,這要不要記在行軍日誌上?」布魯克騎兵隊伍裡,負責書記的一個騎兵問騎將道。「嗯,這個……」那騎將猶豫了一下,隨即一揮手道,「別記了。」按古思軍的規矩,游騎要將每日所見所聞記成日誌上報將軍府。可是這支隊伍一日無事,就只碰到個韓布的巡邏隊,若要記下這樁無足輕重的事,還必須派專人送往布魯克一趟。「碰到禁軍,又不是敵情,算了。」騎將在心裡說服自己,輕鬆地揮起馬鞭,「駕」地一聲,繼續向北疾馳。這是這只布魯克騎兵隊唯一一次遇到禁軍,也是所有負責哨探的游騎隊唯一的一次。***一行五十餘人,緩緩行走在長灘上。這裡青山疊翠,流水湍急,正是王朝腹地的要道「西南望」。雲鏡南和素箏公主從南袖出發已有一個月,其間走走停停,不斷有古思密使通報路上境況。這一場亂事,使得一路之上流寇匪幫不斷,多是兵禍殃及的農民和隊伍中逃散的士兵組成。這五十餘人的隊伍,打扮成商賈模樣,本來是為了避人耳目,卻不料成了落草為寇的貧民逃兵們的最佳目標。要不是古思散騎為其清道,想安全到達王城幾乎不可能。當然,識相的打劫者還是看得出一些不同之處。這五十餘人中,除了一個女子和一個白淨青年,其餘的無不是彪悍好戰之輩。更有十數人以紗蒙面,偶爾疾風刮起面紗,能看到神族男人特有的一臉長毛。雲鏡南在路上已解決了兩股強盜,都不到百人規模。事實上,當桑奴和其他神族戰士摘下面紗時,那些強盜就已經望「毛」而逃——神族戰士的驍勇是聞名天下的,沒有哪個職業強盜會為了一點身外之物干冒大險。素箏公主走在西南望的河灘上,回想起鐵西寧衛隊護送她南下的情景。如今的灘石上,偶爾還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深色印跡,那可能就是衛隊當年留下的血跡,抑或是他們的敵人留下的。「有酒嗎?」素箏公主問雲鏡南道。「有啊!你要喝酒?」雲鏡南有些詫異,看了看四周,笑道,「不過,這裡倒是個喝酒的……」話音未落,他已看出素箏公主的表情並不高興。公主從一個神族戰士手中接過皮酒囊,捂在胸前,轉身對著昔日的血腥戰場,垂首低語幾句,再將一皮囊酒盡數灑在灘石之上。眾武士都看出公主這是在祭奠著什麼人,全停下腳步。「你說王朝能回復安定嗎?」素箏公主問道。「會的,只要你到了王城。」雲鏡南信心滿滿,微笑著答道。素箏公主難得地笑了笑,她從雲鏡南臉上似乎看到了陽光燦爛的未來。古思的朋友中,她最喜歡雲鏡南,而對古思則是敬重,對鐵西寧則是感激。***王朝並不平靜,因此古思沒有安排大隊人馬護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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