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暖沒兩日,忽如其來一場倒春寒,暴雪驟降,氣溫陡轉直下,冷洌刺骨。鷓鴣從外面回來,一個勁抱怨,看她掬手到唇邊不停呵氣,洛小丁忙好言安慰,一邊將暖手爐遞至她手中,問道「那幾本書都交給我大師兄了?」
鷓鴣抱著暖手爐捂了一陣,方從懷裡掏出一本《篆勢》給她,笑道「都交給大公子了,叫我替他道謝呢,又順道叫我帶了本書回來,呶,是三公子老早跟他說要看的那本。」
洛小丁將書握在手裡,並不立即打開來看,笑道「大師兄太客氣了,其實該謝鷓鴣才對,這大冷的天勞你跑一趟。」一直懸著的心略微安穩,能將東西送至尚悲雲手中,實在是不容易,唯一只怕自己要的東西,大師兄弄不回來,想到此又不免心憂,不覺便蹙起了眉。
鷓鴣道「三公子別這麼說,這都是奴婢該做的。」
洛小丁猶豫片刻,又問「秦管家有沒有問什麼?」
鷓鴣一雙黑眼珠溜溜地轉動,道「秦管家這幾日一直忙著替城主準備行裝……哪有功夫理會我們?」
洛小丁這才放心,聽聞「行裝」二字,又覺疑惑,問道「師父要出門?」
鷓鴣點頭道「是啊!聽說江洲雲繡坊那邊出了事……城主要過去看看。」
洛小丁沉吟道「師父這趟,一去一回只怕要兩三個月……」
鷓鴣道「可不是……眼下正值雪融時節,路上泥濘難行,說不好,要拖到四月才能回來。」
洛小丁再沒答話,只望著窗外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鷓鴣見慣她這樣,也不覺奇怪,心知她此時最不喜人打擾,便抱了暖手爐輕手輕腳關門出去。洛小丁這才打開書來看,書頁已被翻得都有些打捲了,之上的重要內容都被墨筆勾勾畫畫,墨跡斑斑,略顯髒亂。
勾畫之處都是舊墨痕,並不能看出什麼,洛小丁又翻過一頁,這一次在重重舊墨跡間竟看到一點硃砂紅,硃砂紅鮮亮刺眼,分明是新近添上去的,她微微舒一口氣,心中已然有數,照此一路尋去,終於將那些用硃砂紅點到的字連成了一句話「師父已知,嚴令催辦,煩請師弟速決。」
這都是他們玩《三十六計》時搞得花樣,沒想如今竟用在這裡。洛小丁將書合上,閉目定了定神,師父已經知道了?會不會連自己暗地裡幫大師兄的事也一併知道了?可是為什麼外面一點動靜都沒有?這麼大的事情——難道師父同大師兄的心思是一樣的?他們都不信童師叔會背叛師門,行欺師滅祖之事,所以才會先將此事暫且壓下。
師父忽然決定外出,只怕也與此事有關,為的是替童師叔拖延時間,兩三個月的時間,應當能查清此事,替童師叔洗冤了。想及此處,洛小丁不禁茅塞頓開,起身開門,逕直往前廳而去。
到前廳之時,卻見門緊閉著,秦管家候在門外,見她過來,忙連連地擺手。她只好站住,秦管家走過來小聲道「城主在跟大公子說話,三公子有什麼事跟我說便是。」
洛小丁只好道「我聽說師父要出遠門,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特地過來問問,到時好過來相送。」
秦管家略一遲疑,道「打算明日一早便走的,眼下出了點事……只怕走不成了。」
洛小丁見他說得吞吞吐吐,便不好再問,又站片刻,聽見開門聲響,尚悲雲自裡面走了出來。她本待過去跟大師兄打招呼,想了一想,還是沒走過去,只怕師父看到誤會加深,立於當地不動。
尚悲雲轉目看到她,本來緊繃著的臉微微一緩,衝她笑了一笑,邁步走過來道「師弟也在?好幾日不見你……都在忙什麼?」
洛小丁朝他問了句好,慢悠悠接話,語帶雙關「沒忙什麼,看了些書法典籍而已……」話音未落,李玄磯也已走了出來,洛小丁這話再說不下去,頗有些尷尬地退在一邊,低頭叫道,「師父!」
李玄磯瞧她一眼,面上微有不豫之色,皺眉道「你來做什麼?」
洛小丁被他一問,倒好像又犯了什麼錯,結結巴巴道「我……我……」只說了兩個「我」字,便再也說不下去。
秦管家忙接口道「三公子來問城主何時出門,好來相送……」洛小丁見他替自己解圍,心生暖意,感激地朝秦管家看了一眼。
李玄磯「嗯」了一聲,神色並無多變,只問「你方才說看了許多書法典籍,可有什麼心得?」
洛小丁未料到師父會問這個,不覺一怔,見尚悲雲一臉緊張之色,顯然也極怕她說錯了話,略想了一想,便道「弟子認為,書法與武學……頗有相通之處。」
尚悲雲讚道「師弟此言有理……」
李玄磯似笑非笑地點頭,像是滿意,又像是不滿意「能悟出這個道理來,你這些日子倒也沒有白費。這世上萬事萬物本就有相通之處,能夠悟出,卻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尚悲雲聞言不覺汗顏,伸手摸摸腦袋,轉頭去看洛小丁,四目相視,兩人臉上都微有羞慚之色。
秦管家問道「城主,明日的事情怎麼安排?」
李玄磯負手望天,語聲中不見絲毫遲疑「明早卯時動身,不得有片刻耽誤。」他瞥一眼尚悲雲,問道,「我交代的事情你都記清楚了?」
尚悲雲忙躬身道「弟子都記住了……」
李玄磯道「既是如此,那便回去安排……我走這段時間,城裡的事務就辛苦你和范堂主了,你們需記住,凡事需三思而後行,萬不可讓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拿住把柄……」
尚悲雲斂容道「是!弟子謹遵師命。」說罷朝眾人一一告辭,雖是一臉笑意,看著多少有些莫可奈何。
李玄磯眼望尚悲雲轉過影壁,掉頭看一眼洛小丁,板起臉道「你跟我來——」
「啊?」洛小丁一怔,李玄磯已從她面前走了過去,她只得跟上去,穿廊過廳,到了後邊練武廳。
李玄磯走到廳中站住,道「你不是說書法與武學有相通之處麼?演練一番來給我看看……你往日最多能接我多少招?」
「一百四十二招……」
「那你說,你今日能接我多少招?」
洛小丁嚅嚅難言「弟子……不知道……」她這一陣子心灰意冷,整個兒把武藝都荒廢了,能接多少招?她心裡實在沒有底。
李玄磯面色微沉,冷聲道「你的刀呢?」
洛小丁伸手在腰間一摸,愣住,半晌才道「忘……忘帶了。」
李玄磯待要說她兩句,想了一想,又忍了回去,走至兵器架旁選了一把輕巧精緻的彎刀拋給她,道「動手!」
洛小丁忙伸手接住,躬身行個大禮之後,方始動手。只見她手腕翻轉挽個刀花,身子忽然筆直向前,一刀劈向李玄磯面門,李玄磯雙手負於背後,仰身後避,右足卻在這一瞬間踢向洛小丁右手腕。洛小丁面色微變,手腕一抖,掌中彎刀朝李玄磯胸膛激射而出,竟將那刀當作暗器來使。
彎刀破空而至,李玄磯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哼了一聲,身形不知怎麼一轉,整個人便到了一邊,行動之間飄逸如流雲。洛小丁左手抄出,接刀在手,倒轉刀柄交與右手之中,欺身再上。
她進一步,李玄磯便往後退一步,恰似閒庭信步,一邊淡淡地問「你方纔那招與書法中的什麼要理相通?」
洛小丁忖道「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
李玄磯道「取自蔡邑的《九勢》?卻也說得過去……」眼見洛小丁刀影如輪,其勢雖快,卻並不急躁,進退間儀態優雅,身姿曼妙無比,倒真正難得。他面上微露欣喜之色,在刀影中行動自如,說道,「似水露緣絲,凝垂下端;若鴻鵲群游,駱驛遷延……卻還不算退步……」
轉瞬之間,已拆了五六十招,洛小丁氣力不濟,手上漸漸慢了下來,勉強又應對二三十招,被李玄磯一掌拍中右腕上「內關穴」,只覺腕上一酸,手上彎刀脫手而飛。
李玄磯搶上一步,探手將彎刀接住,臉色微有些難看「九十八招,竟然連一百招都不到,你實在是——很能幹!」右手一揚,彎刀飛出,「匡」地一聲插入刀架之中,兀自嗡嗡鳴顫。
洛小丁站於旁邊不敢作聲,抱手垂首望地,靜等師父繼續責罵。她這陣子的確退步很多,常言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自回城這一兩個月,她心緒不佳,確沒有花多少功夫在武學之上。
李玄磯見她又是如此,心裡愈發著惱,「嗐」了一聲,竟自拂袖而去。洛小丁連忙追上前去,默默跟在他身後,見師父進了他房內,再也不敢往前,只好在門外立著。
隔了半晌,李玄磯從裡面扔出一本書來,洛小丁慌忙接住,注目看時,卻是一本刀譜。她微微一愕,便聽李玄磯道「我走這段時日,你把這本刀譜給我練好了……等我回來,再予考教。多用點心在這些上面才是正經,整日介傷風感月,胡思亂想的,成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