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延福殿的時候,崔夙只覺得自己沒有貿貿然把李明澤送到那裡,是今生今世做出的最英明決定。人人都以為自己和李明澤青梅竹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只是,這其中的情愫有幾分是男女之情,恐怕連她和他這兩個當事人都未必清楚。但是,有一條卻是肯定的,如果李明嘉真的握住了李明澤的生死,只怕她不得不做出違心的選擇。
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玉宸宮,強打精神應對了沉香預如等幾個有頭有臉的大宮女,又把皇帝送的幾件價值不菲的珍玩拿給太監們去擺放,她很快傳下令去,命人去暖香閣準備一應沐浴用具。
由於昔日玉宸宮曾經住過一位得寵的貴妃,所以,不僅亭台樓閣比其它各宮更加富麗堂皇,蓮花池旁邊甚至還有一座暖香閣是專門沐浴使用的。只是這洗一次澡卻得比尋常的沐浴大費功夫,僅僅是燒一次熱水的消耗便不計其數,更不用說為了預防妃嬪泡湯,而在暖香閣內維持溫度的功夫了。正因為如此,崔夙平日難得使用一次。
這一次主子吩咐下來,玉宸宮那邊專管燒水的太監自然不該怠慢,半個時辰之後,暖香閣的白玉池中終於注滿了足夠的熱水。而在一應沐浴用具全都準備好之後,崔夙卻趕走了想要在旁邊服侍的宮女,一個人泡在熱氣騰騰的水中,一樁樁一件件地回憶起了陳年舊事。
太后的慈和,舅舅姨娘的疼愛,兄弟姐妹的和睦友好,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后第一次廢帝的時候化作了泡影。那是她頭一次體會到,宮中繁榮的表象中有多少冷漠。
太后廢黜的第一位皇帝是李隆昌,本是太后所出的長子,在先帝還在的時候就被立為皇太子。然而,李隆昌在當皇太子的時候雖說還好,可在登基之後卻任性妄為,但凡是皇后和後宮寵妃的親屬,便全都放在了朝廷高位,而那些頂撞自己的人則紛紛罷黜。最後,群臣忍無可忍上書請太后臨朝,而太后做出的決定竟是——皇帝無道,該當廢黜。
而與此伴隨而來的則是後宮的大清算,那一日,她無意中瞥見慈壽宮尚宮徐瑩帶著大批太監宮女徑直闖入了宣德殿,便好奇地跟了上去。
她和張皇后這位嬸母之間,關係一直都是冷冷淡淡,說不上好與不好,而宣德殿的兩個年少女官,卻一直待她極為親和,甚至給她指引了一條少有人知道的捷徑。這一次,她便從捷徑溜進了宣德殿,躲在大殿一側的寬大帷幕之中。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四個太監死死地按住張皇后的手腳,而一旁的徐瑩,則親自把一杯酒灌入了張皇后的口中。直到張皇后七竅出血頹然倒地,她方才醒悟到一個冰冷的事實——張皇后死了!
然而,這一切遠遠沒有結束,當著那些跪滿了一地的女官和太監宮女的面,徐瑩宣佈了太后的懿旨——張皇后失德在先,慫恿皇帝任用私人在後,罪在不赦,賜鴆酒賜死。宣德殿尚宮尚儀等諸女官不能勸導皇后,罰沒掖庭為奴,內殿其它宮女太監全部處死。外殿諸太監宮女則罰沒雜役司,終身不得調入其它職司。
當她看到幾個宮女被人用白綾勒死時,恐懼終於佔據了上風,幾乎是下意識地回身跑了出去。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時有人追了出來,但只是幾十步就沒了下文,如今想來,大約是負責處置的徐瑩認出了自己,否則,她絕不認為太后會讓宣德殿有漏網之魚。
那是她經歷的第一場大變,而那個時候,她入宮不過兩年,年紀不過十歲。當同樣的噩夢在她十二歲那年再次發生時,她便徹底明白,這宮廷便如同最險惡的漩渦,永遠沒有消停的那一日。
「舅舅,五哥,你們都忘記了,我是太后的外孫女,我的身上,同樣留著和你們一樣的血!」她懶懶地浮在水中,喃喃自語了一句,突然輕笑了起來,「而且,你們畢竟不是全知全能的!」
「你在說什麼?」
陡地聽到這個聲音,崔夙不由下意識地往那邊看去,待到看清來人時,不禁下意識地驚呼一聲,整個人都沒入了水中,還不忘用濕漉漉的浴巾在身上包裹得嚴嚴實實。
「你……你怎麼進來的?」
李明澤走近幾步,便靠在白玉池邊的廊柱上,往水池中瞟了一眼又移開了目光。「我只是遠遠瞧見你似乎有些不對勁,所以就跟過來看看。放心,我要是真偷窺,怎麼會自己站出來?再說,偷窺一個還沒發育好的小丫頭幹什麼?」
崔夙又羞又氣,若非眼下情形特殊,她簡直想撲上去掐死這個滿口胡言亂語的傢伙。她恨恨地瞪過去一眼,這才嗔道「早知你這麼沒正經,我就不該把你留下,乾脆讓你在外頭當個小太監算了!」
「咳——」李明澤臉上露出了一絲尷尬,突然半蹲了下來,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崔夙的眼睛,「夙兒,告訴我,今日你到延福殿,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一提到延福殿,崔夙登時沉下了臉,沉默片刻,她便淡淡地笑道「沒什麼,只是被人強迫定下了城下之盟,而且還是以你的生死作為條件。」
「嗯?」李明澤的臉色立刻鄭重了下來,待到詳細問清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的眉頭更是擰成了一個結。
他無意識地敲著身旁的玉馬,待到想清楚所有關節,終於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個刺客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出手,卻並非是用盡全力,每次似乎都是要把我擄走。要不是我最後一次詐作中了他的圈套,然後留下了假的線索,又有幾個得力的手下相助,只怕他現在還陰魂不散地跟在我後面!」
「不管怎麼樣,幸好我沒有按照你的話把你送到延福殿,否則,你現在就是羊入虎口。」崔夙沒好氣地白了李明澤一眼,突然啐了一口,「你蹲在這邊上做什麼,還不趕緊走人,待會他們就要來換水了!」
「美人出浴,自然要好生觀摩一下!」李明澤的目光在崔夙的白皙的脖子上流連了好一會,這才意猶未盡地收了回來,「夙兒,我剛剛才發覺,你還是挺漂亮的。」
「你……貧嘴!」崔夙一怒之下,猛地拿起旁邊的香胰子朝李明澤砸了過去,卻被他輕輕鬆鬆地躲開。只是,那香胰子砸在地上卻不可能沒有一點聲響,外面立刻傳來了一個宮女的聲音。
「郡主!」
「沒你的事,不過是一隻討厭的飛蟲!」崔夙又瞪了李明澤一眼,見其依舊沒事人似的,心中不由更是一肚子火,「我是無所謂,大不了我豁出去向太后坦明一切,可是你呢,你將來準備怎麼辦?」
「宮中我不能再呆了。」李明澤收起了嬉皮笑臉,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事前我沒有想到會發展成眼下的情形,更不曾料到五哥還活著,眼下再呆在宮中反而危險……夙兒,我看你對玉宸宮那些人都多有提防,難不成你身邊就沒有幾個可靠的人?」
「可靠的人?」崔夙將頭仰靠在背後的凹陷處,聲音中帶出了幾許冷然,「你放心,要把你送出宮我還是能辦到的。沉香和豫如是太后的人,至於其他一應人等,我都能夠使喚,但當著她們的面不得不小心一點。只是這一次,恐怕不得不借用外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