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仙混亂地跟著幾個太監出了皇宮,沈淑妃寢殿的事他沒有親見,不過以他的耳力也聽得清清楚楚。方清遠曾經告訴過他蘇琅琊和熙寧帝、沈淑妃之間的恩怨糾葛,也告訴過他海棠是故事中兩位主角的遠親,因而他對事情的原委大致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但是皇帝竟會噴血倒地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朝華宮一時大亂,沈淑妃臨危指揮,一時間大家的關注點都在皇帝身上,誰也顧不到同樣是病人的海棠。但方清遠最需要的就是這種無人關注,他趁亂迅速譴人送走周彥仙,囑他晚些時分過來方府,又安排心腹妥貼地將海棠送回府裡。
直到忙完這一切,方清遠才長長鬆了口氣。皇上意外吐血,對他們來說實則是又驚又喜,驚的是皇帝竟然對蘇琅琊執念如此深重,接下來還不知會發生什麼驚人的事;喜的卻是暫時躲開了眼面前的一大劫,海棠可以安全離宮,不至被強扣在宮裡。
等不及夜深,周彥仙就已經潛入方府。現在他對方府熟門熟路,比方府護衛總管還要清楚那此守衛的位置。毫無意外,他再次潛入鸞鳴院,這些天他不知多少次偷進過這裡,他知道自己不應該來,開頭他只是想看一眼就好,結果卻是越看越放不下心,越看來得次數越多。
海棠似乎依然沒有甦醒,她的長髮已經打散,換上了潔白的中衣。長長的睫毛密密排在眼頰上,青黑色的眼圈清晰可見,呼吸輕淺得彷彿吹一口氣就會飄散。也許是因為太疲倦了吧。所以長睡不願起。太醫不是給她檢查過了嗎,說那一跤並沒有讓她肚中地胎息變化。
丫鬟們不知幹什麼去了,周圍難得的沒有人。一直緊緊盯著海棠不肯放的錦芸竟然也不在,只屋角地桌子處有個梳髻的婦人似是累極。枕著自己地雙臂趴著熟睡。周彥仙忍不住現身走近,癡癡看著海棠出神。
記得初見她時,她騎著一匹狂暴的白馬,在山間小路上不要命地狂奔,額間臉上全是冷汗。手指僵硬是地抓著韁繩和馬脖不敢放鬆.,wap,更新最快.他遠遠看到她被甩下懸崖,完全沒有多想就使盡全身真力衝出去救人。手攬住她軟軟的身子時,一股混著汗水味道的少女甜香撲鼻而來,不由心神微微一蕩,差點失手滑脫了她。他從沒有告訴過海棠,其實早在那一剎,便注定了他將死心塌地愛上她的命運。
如果不是那個俏皮地丫頭跑來找他求救,他不會以為自己和那個嬌弱任性卻氣勢十足的官家小姐會有交集。明明知道那個小丫頭說的理由漏洞百出,他卻忍不住心底的雀躍。一口答應了那個根本很荒誕的劫人計劃。
一路同行,他任由著自己被她予取予求,放縱著她對自己指手劃腳。完全不以為忤,反倒覺得看她想東想西。花樣百出的樣子很是樂在其中。他其實知道她根本只是不想回家。賴著他當免費保鏢,可他很樂意被她利用。那段時間於他,是十幾年灰暗單調的生命第一次繪上了色彩,變得鮮活分明,雖然當時的他並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濟南府從雅花客手中搶出海棠時,他的心幾乎抽搐,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他一直守護著地女孩就要在他眼皮子底子遭人污辱。如果那次不能及時救下海棠,他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雅花客一事給了他很大的教訓,倒是海棠全無心肝,很快從打擊中恢復過來,興致勃勃地帶著他四處簽下商家代言合同,努力賺取數目驚人的銀兩。若不是被京城來地人盯上了,濟南府那段無憂無慮地快活日子還能再長久些。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海棠會跟他一塊來到自家的老宅。離家十四年,宅子因為缺乏人氣已經破敗傾頹,只有院中那顆老槐依然生機勃勃。除夕夜,他那顆渴望溫暖地心背叛了他地理智,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自己的身世,而海棠也沒有讓他失望,主動幫他解開了他一直在找尋地答案,回想起來,他真的寧願他什麼都不知道,那麼即使焦灼也只是他一個人的焦灼,也不至於後來會發生這麼多的事。
他要去追尋答案不能帶著她到處奔波,只好把她送去安全的地方暫居,姑蘇燕子塢慕容山莊便是她親自指定的,雖然他根本沒鬧清楚她究竟是從哪本遊俠小說中得知這個地名的。他不知道,他這次的離開意味著什麼。他很放心地把海棠托付給仁俠出名的慕容博文,然後就急匆匆地奔赴京城,帶著上元節放出的蓮燈承載的祝福「彥仙,你一定會平安回來。」
她的祝福很靈光,他一直很平安,即使方清遠警告他榮王正在糾纏海棠的時候,他依然不緊不慢。他剛剛才認知到自己是喜歡海棠的,同時也理解了海棠對自己朦朦朧朧的愛意。這讓他無比地自信,榮王沒法子得到海棠的心。所以他繼續地在平陽逗留,幾次潛伏入宮。偏生他去的那幾次皇帝都在自己寢宮中批閱奏折,沈淑妃則早早就寢,全無異常。宮中物事得雜,他不敢造次,只好悻悻而返。等他趕去姑蘇才知道海棠已經跟著榮王離開前往泰山,待他急追而至,榮王已經返回京城,而他尚不知悔之已晚,風雲早已變色。
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向海棠的臉頰。指尖微一接觸,他便「嗖」地縮了回來,好似有人在盯著他看似的。如今的他,哪裡還有資格碰觸海棠?
從前的她,天真嬌縱,美麗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任你有再多道理也要在那種極盛的麗色中步步敗退;如今的她,蒼白憔悴,頭髮枯澀,連昏睡中也蹙著眉頭,不得展顏。她不再有那種逼人自慚的絕麗,像一朵夏日殘荷,花期將過,美則美矣,卻充滿了衰敗的氣息。
周彥仙伸掌抵住海棠小腹,一股暖流柔柔地自他掌心送入海棠丹田,然後行經八脈,散入筋脈。若不是他夜夜幫她護著元氣,她連跌兩跤,便是十個孩子也都跌掉了。
趴在桌上熟睡的婦人似有所感,猛地睜開眼,朝床這邊望來。周彥仙暗暗叫苦,功行之際,他可沒這本事說散就散,否則勁氣激盪,海棠立受其害。只好咬著牙裝聾作啞,澄淨了心神,專心給海棠運功,周圍事物盡不入他心神。
那婦人見叫床頭有個陌生男人身影也不叫,她彷彿癡了似地呆呆站著。周彥仙運功一周,功行圓滿。
「彥兒?你是彥兒!」只是一點點不肯定,青娥隨之便已經肯定地認出了自己的兒子,骨肉相連,即使十四年不見,音容形貌俱改,那種血緣的熟悉第一時間讓她覺察到了這個男人的善意。
這聲音——周彥仙霍然轉過頭,鵝蛋臉丹鳳眼,溫婉斯文,親和寬容。眼角已經刻下了歲月滄桑的痕跡,卻絲毫無損她的清麗。
「娘!」周彥仙搶上前拜倒,膝蓋還沒落地,豆大的水珠便已經先行著地,一瓣瓣在青磚上濺起無數細碎痕跡,迅速連成一汪淺淺水漬。
「彥兒!我的孩子啊。」青娥撲過來抱住周彥仙,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一天還能見到兒子。這種太過幸福的事她在午夜夢迴之際都不曾夢到過,所以她立時就相信了自己不是在夢中。
抱頭痛快哭畢,青娥摟著兒子左看右看,那是怎麼看都看不夠。一眨眼間,當年那個小小的蘿蔔頭竟然已經長這麼大了,出落得出此英俊挺拔,氣度端凝,做娘的心裡滿是驚歎和滿足,柔軟得化成一汪春水。
「娘,您身子好嗎?這些年過得還好嗎?怎不來找我?」周彥仙尷尬地承受著親娘的「騷擾」,心中有千百個問題要問,此刻也只揀著他最關心的事,顧不得要質問娘親為何拋棄自己。母親的懷抱太溫暖,那種乾淨舒爽帶著陽光般的氣息他已經渴望了整整十八年。
青娥呆了呆,想說什麼卻又閉攏了嘴,這要她如何說起。她可是答應過要一輩子守秘,永不洩露其中任何一點細節的。
「娘?」周彥仙催促。
「我來跟你說為什麼。」有個冷誚的聲音尖銳地響起,錦芸扶手倚在門邊,怔忡地望向周彥仙。即使她恨透了青娥,也不能不承認她的兒子非常出色,即使身在草莽,也因本身的氣度而顯出一派大家的風範。她清了清嗓子,自嘲地笑了笑,思緒飄回了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