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既然回到了夷州就要盡量抽時間出來多陪陪家人,這是陸仁行事的一慣準則。此刻他正興致勃勃的陪三個女兒玩著翻花繩,長子陸風卻在中庭接受著貂嬋劍藝上的考核。
「秀姐,風兒,都歇息一下吧。」
婉兒帶著兩個傭人喚住貂嬋與陸風,二人依聲收住劍勢,又各自去牆邊的水箱那裡洗去汗水,貂嬋向陸風笑道:「風兒的悟性過人,若是勤加修習,日後必會是劍中名手。別的不說,你現在的技藝就已經能讓你那個不著調的父親招架不住了。」
陸仁手中剛剛找到點紋理的翻繩被貂嬋這句話一下子全部亂掉,三個寶貝女兒一齊拍手笑道:「父親輸了,父親輸了!」
陸仁尷尬的抓了抓頭皮,扭頭向貂嬋道:「阿秀,你就不要老在孩子們面前揭我的短好不好?明知道我除了那『陸氏一腿』之外就什麼武藝都不會。」
婉兒噗哧一笑,示意一個傭人把糕點茶水送去陸仁那裡,又從另一個傭人手中的托盤裡取過一身衣服向貂嬋道:「秀姐姐,這是婉兒近日新做出來的幾件新衣服,你且試試合不合身。你經常要隨夫君在外奔波,多備下幾件衣服以備不時之需。」
貂嬋抖開衣裳在身上比了一下,笑道:「婉妹做出來的衣服肯定合身……哎,這邊的也是我的嗎?」
婉兒搖了搖頭:「這幾件是早些時候孫郡主托我代制的。聽說孫郡主馬上就要回轉東吳,我這兩天把這幾件趕製了出來。好讓孫郡主一併帶回去。另外還有兩件地,時間上只怕是來不及了。我不大出什麼門,這幾件就請秀姐姐明天帶去孫郡主那裡吧。」
聽到婉兒提起香香,貂嬋的臉色微微黯了一下,目光投向陸仁。見陸仁依舊面上帶笑的逗著三個女兒,貂嬋皺了皺眉頭,幾步走到陸仁的身邊輕聲道:「主浩,香兒的事……」
陸仁頭也不抬:「我自有主張,過幾日你和我回泉州的時候就知道了。」
貂嬋見陸仁如此也不好多問什麼。只能暫時先壓下心中的疑問。
婉兒望了望周圍問道:「蔡姐姐呢?」
小陸琴應道:「娘親一開始和我們在一起玩耍的,中間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就趕去書房了。」
婉兒點點頭,蔡gt;|:記錄下來。這到與當初地陸仁很相似。而且蔡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在她認真用功的時候,就算是陸仁也不敢去打擾她一下。
「在說我什麼呢?」
蔡gt;=.:|叔來了,具言想請你出去走走,喝幾杯水酒。」
「叔叔?」
陸仁楞了一下才回過味來:「是陸伯言嗎?這麼晚了他跑來幹什麼?」
蔡gt;#留心一下叔叔身邊的幾個侍從,看似護衛周全。實則只怕是在監視。」
陸仁地眉頭皺了起來,心道:「有嗎?怎麼我沒有留心到這個?」
一旁的貂嬋接上了話:「義浩,我和你一起去。我有辦法支開那幾個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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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州內城。陸仁名下的一間酒樓。
當貂嬋笑盈盈的步入廂房。再順手合上房門時,陸仁知道貂嬋已經擺平了陸遜地四個侍從。心中頗有些好奇。前後這才半盞茶不到的時間,貂嬋是怎麼做到的?
貂嬋看出陸仁眼中的疑惑,笑了笑回答道:「沒什麼特別地,故意打翻了一壇加了點料的陳年烈火罷了。那四個侍衛惜酒,趁我去另取一壇的時候喝了幾口,現在在外面睡著呢,沒有一個來時辰醒不過來地。」
陸仁地腦門子垂下老大一滴汗珠,心說這樣也行?
陸遜乾咳了一聲,把陸仁地心思拉回正處。互飲三杯之後,陸遜望了眼貂嬋道:「嫂嫂,我想和兄長談幾句知心話,可否請嫂嫂暫且迴避一下?」
貂嬋點頭道:「你們兄弟慢慢談,我去盯著那四個侍衛。要是他們醒來,聽我輕咳為號。」
貂嬋退出房去,陸仁與陸遜卻同時沉默了下來。許久陸遜才歎了口氣,復又飲了一杯酒下肚道:「兄長,弟有一事不明,你為何會如此輕率的就答應吳候將郡主放歸東吳?在弟看來,兄長對此事似乎有失計較。」
陸仁楞了一下,陸遜怎麼會頭一句話就是說這個?眼珠轉了轉,陸仁問道:「伯言言下何意?為兄此舉哪裡有失計較了?」
陸遜低著頭,凝視著酒杯中倒映出地星辰,緩緩而道:「兄長亦知郡主在夷州名為使、實為質,而自古為質之人,又豈有只憑一使便輕釋回國的道理?兄長
率從事,不是在自取禍端嗎?」
陸仁再楞,仔細的打晾了陸遜許久,遲疑的問道:「伯言你身為吳候幕僚,卻在這裡對我說出這些話來,似乎不是你的為人啊。」
陸遜默默的又是幾杯水酒下肚:「兄長,愚弟……實在是不想看見吳候與兄長之間再起刀兵。」
陸仁淡淡一笑:「你認為我與吳候之間的這一戰真的能避得過去嗎?其實為兄知道,只要為兄據住夷、泉,再北援山越,如此終究是吳候的心腹大患。眼下雖有和議,但只要時機一到,吳候必定會舉兵來襲……吳候如果真的下定了決心要對我用兵,單憑郡主這個人質又哪裡能攔擋得住?」
陸遜道:「兄長既然明白這些事情,那更不應該將郡主輕釋回吳。正所謂親疏有間。只要郡主尚在夷州為質,吳候縱慾興兵多少也會有些顧忌。若郡主重歸東吳,吳候再無忌慮,與兄長的兵革相爭只怕時日不遠……兄長,這一戰能避則避、能拖就拖,如此這般有什麼不好地嗎?趁著現在郡主還未登船回吳,兄長改變心意還來得及。」
陸仁愕然道:「聽你的說法,是想讓我把郡主強留在夷州,不放歸東吳?」
陸遜默默的點了點頭。
陸仁沉思良久。連帶著看陸遜的目光都有些疑惑不定。在他的映像當中,陸遜是一個一生都對孫權忠心不二,到最後被孫權氣得病死之前還數度上書勸諫的人,沒理由在這裡給他作出這樣的提醒才對。如果說是顧及到宗族的安危也不太像。上次陸遜出使夷州的時候陸仁就向陸遜交過底,孫權現在想動陸氏一族根本就是不太現實地事,陸遜也根本就不用去擔心這些。
「難道是陸遜想幫孫權圖謀我這兩州的地盤?我想想,如果說不放香香回吳……嗯。第一,對外界來說香香的身份是東吳使節,所謂的人質只是暗中地意思,我如果扣下不讓回吳對外界來說就是有失信義;第二。孫權是以吳國太想念女兒的名義召香香回吳,我如果強留下來就是阻礙他人盡孝,肯定會惹來不必要的罵名……有這兩條。孫權對我用兵豈不是名正言順?」
想到這裡。陸仁向陸遜搖了搖頭道:「既已許諾。我又豈能反悔?」
陸遜沉聲道:「兄長請三思!日間愚弟與郡主相談時得知,兄長早就料到郡主回吳是所為何事。若容郡主歸吳。依吳候之命下嫁劉備,孫劉兩家因此聯姻結親,對兄長的夷、泉兩州會有何弊端,兄長難道真地看不到嗎?」
陸仁道:「有算到一些,不過我並不是沒有應對之策。」
陸遜道:「兄長固然有策應對,夷、泉兩州不致有失,可是郡主她……」
話說到一半陸遜猛然頓住,陸仁也驚愕的望定陸遜,呀然道:「原來你苦勸我留郡主在夷州,為的……是郡主!?」
陸遜歎了口氣,默然的點了點頭。
陸仁皺起了眉頭問道:「伯言,這不該是你地為人啊!你是吳候臣下,又是世家子弟,應該知道世族子女為家族聯姻取利乃是常理之事。你身為吳候臣下,既知其中之利更應該極力贊成,為何要在這裡出言阻撓?」
陸遜回應道:「兄長,這些話從你的口中說出來,也不像是你的為人啊!當初蘭郡主身故一事,你真地就此忘卻了嗎?」
「伯言,你……」
陸遜無言中再次飲下數杯,扭過頭去閉上了雙眼,隱約間難看到他地眼角有淚珠溢出:「記得愚弟年少讀書之時,多有取笑過因女子之故而失卻天下與不世功業之人。想那至惡者如商紂荒淫無道,但對妲己可謂千依百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卻只為博褒一笑。善者亦有范不求富貴,攜西施同游終老;東方朔捨去高官,與美人飄然離去……弟每讀書至此,唾罵之餘亦時常自警,不可貪戀情癡美色。誰曾想時至今時今日,愚弟早已深陷情中、不能自拔。兄長,你說得對,情這一字,無人能說得清、道得明,而且一但深陷其中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掌控得了地……」
「你、你喜歡上了郡主?」
陸遜緩緩搖頭:「不,在我心中只有蘭郡主一人,可惜……蘭郡主芳魂已逝。兄長,愚弟也不怕你見怪,這幾年來弟一直想忘掉蘭郡主的,可是我做不到。」
陸仁也隨之黯然下來:「那,你恨我嗎?小蘭之死,與我有莫大地關係。」
陸遜道:「兄長本就有意撮和,弟又何恨之有?要恨,也該恨我自己,為何會深陷至此。」
沉默。
許久過去,陸仁才想起來問道:「你方才說的一直是小蘭,可是這與郡主又有什麼關係?」
陸遜道:「怎麼會沒有關係?此番孫劉聯
主就會成為第二個蘭郡主……兄長,愚弟雖不才卻也徹,孫劉聯姻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可言。以劉備之雄才大略,哪裡會被吳候拉攏得到?而已吳候的心境。又怎能容劉備久據荊襄?曹公兵來,不須聯姻孫劉都會自相聯合;若是無兵來犯,吳候一心要奪取荊襄,劉備又必不肯讓出,孫劉相爭一樣地再所難免。真到那時,郡主身居其中又算是什麼?親人不顧,夫家又會受盡冷眼,以郡主剛強的性格……只怕十有八九會走上蘭郡主的老路。因為這所謂的聯姻結親,我們已經害死了一個無辜的郡主。愚弟實在不願再看見另一個郡主也走上老路,而我們明明能夠阻止的卻無動於衷。」
「伯言,你說的這些……」
陸遜直接打斷了陸仁的話:「愚弟明白,方纔所說的這些完全都是出於我地個人私心。其實真從大局而論。兄長你也必須得把這次的孫劉聯姻給攔阻下來。兄長你不久前攻克桂陽,在旁人眼中你似乎有北取荊襄之意,但弟卻看得出來你沒有此意。而後你送嫁義妹,與劉備和親。弟已猜出你是想在桂陽與泉州之間設立一條陸路商道,為的是防止吳候反目時斷絕長江水路而打斷你的商路,只是在吳候與一眾謀士那裡是不會這麼想地。按他們的設想,如果你與劉備聯合則東吳之勢危矣。所以一定要在你與劉備的聯合未固之前打亂掉你的合縱,然後再設計挑撥你與劉備之爭,東吳好趁機漁利。只是他們沒曾想過。劉備手下不乏能人。若是劉備將計就計因勢利導。只怕最先打起來地還是你與吳候。依弟之見,孫、劉、陸三家和則能互取其利。一但真的有所相爭,最後獲利者只能是江北曹公。」
陸仁沉吟道:「沒想到你能看得這麼清楚。的確,三家之間不管是誰與誰合再吞併掉其餘的一方,最大地可能性就是自身實力受損極大,然後還沒來得及消化第三方的領地,補充自身的損耗,曹操便會趁機南下……伯言,你既然能看得這麼清楚,又知道我無意與吳候為敵,那麼這些話你為什麼不對吳候細說?」
陸遜很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兄長,前番我兵敗你手,之後雖蒙郡主與公瑾一力保薦為使再度出仕於吳候……我現在除了能在兩家之間作為使臣跑跑腿之外,似乎對吳候而言我就再無他用。況且兄長據住夷、泉,對吳候而言乃是心腹之患,身為兄長族弟地我,還能得到吳候地信任與重用嗎?我現在是中書令,只是一個無甚用處的閒職,吳候對我言不聽計不用,還……兄長想想那四個侍從便是。」
陸仁道:「你明知如此,卻還是要為東吳打算?這次地事,你就是想借我之力阻攔孫劉聯姻,怕劉備會反施其計,挑撥得吳候與我兵爭?這才是你心裡真正的打算吧?」
陸遜道:「確實如此,劉備素來擅長以柔克剛、巧取其利。不過弟也確實是不想看見郡主作出無謂的犧牲,最後再步上蘭郡主的老路。」
陸仁站起身,背著雙手在廂房中踱了幾個圈,沉思許久之後才問道:「伯言,以你對吳候的忠心,我實在是很想信你卻又不敢信你。你方纔的話是說得很在理,但是當中的變數也多……」
陸遜無言的伸手入懷,把一直帶在身上的那根銀釵摸了出來,遞到陸仁的面前道:「既然兄長不信,弟也無話可說。此物就此交還給兄長吧。」
陸仁楞住:「這隻銀釵……很早的時候我買給小蘭的。」
陸遜道:「弟當初逃離夷州之時,蘭郡主不慎遺落,被弟私藏起來想留作紀念。」
陸仁望了眼銀釵,見銀釵週身透亮,顯然是經常擦拭的結果,由此可以想像得到陸遜是如何的睹物思人。沉默了一下陸仁伸手推了回去:「你留著吧。我沒有權力不讓一個人在心中喜歡另一個人。」
「兄長……」
又轉了幾圈陸仁下了決心,對陸遜道:「伯言,我就賭一賭,全心的信你一次。只是要如何做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你找個機會先和郡主暗中商議一下。不過我告訴你,郡主這趟吳是一定要回的。」
「兄長不留下郡主?」
「不能留,留的話太容易引出事端。我其實早有計較,不過要在郡主回吳之後才可以。伯言,我希望你不是在設計我……如若計成,我還希望你能到夷州來。你在吳候帳下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在我這裡說不定反而能幫一幫吳候。」
「這……弟見事而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