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和莉莉聽得毛骨悚然。
雖然艾德森大師僅僅是個武力低微的普通人。
但是他所發出的刺耳尖笑,還有週身湧動著的悲傷靈魂,卻深深震撼了兩人。
就連楊哲這種修羅屠場中殺出來的男人,也可以感受到蘊藏在魔法師腦海最深處的,悲哀和仇恨。
「殺……哈哈哈哈哈……你等著吧馬克西姆,我會回來,我一定會回到帝都!等我回到帝都的那一刻……你要死……你們全部都要死!哈哈哈哈!公主……我會找到你的……和我回去吧艾絲蕾……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只需要……一點點你的血液……也許是十加侖?二十加侖……哈哈哈,你會幫助我對不對?你會幫助親愛的艾德森老師……你的老師……幫我復仇,幫我復仇!」
莉莉抹了一把冷汗,憤憤道:「原來這老東西是打這個主意,我說呢,哼,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有勇氣到殺手營來找自己的學生。」
楊哲點了點頭。
艾德森大師確實不是那種忠君愛國之輩。
無論是皇室血脈斷絕也好,公主失蹤也好,教會控制了整個世界也好,恐怕,身為魔法狂人的艾德森大師,都不會有什麼感覺。
只有一個理由,能讓他拋棄一切遠赴他鄉,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僅僅去追尋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
那就是仇恨。
楊哲深知仇恨的力量。
仇恨是從「愛」之中萃取出來的精華,將數十年積累的「愛」在短短瞬間放射出去,毀滅所有一切。
艾德森大師頭頂的裝置不再噴射白霧,忽然間一個彈簧狀的魔法道具從頭頂彈了出來。
艾德森大師跪倒在地上,像個小孩子一樣捂著臉哭泣了起來。
楊哲歎了一口氣,儘管艾德森大師在瘋癲中坦白要傷害莉莉,但楊哲對於一個如此哀傷的靈魂卻憎恨不起來。
「我需要一個解釋。」楊哲說,「告訴我你所有的故事吧,艾德森大師,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馬克西姆……」艾德森大師淚流滿面,表情和剛才的嬉皮笑臉完全不同,他像是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這十歲生命的精華全部濃縮在雙眼之中,變成了火焰似要噴射出來的刻骨仇恨。
艾德森大師的故事和所有古老的仇恨類似,只不過在程度上更加血腥——身為宮廷魔法師的他,是帝都內的上流社會成員。
在沉醉於魔石機械研究之前,他也曾將一部分精力用來過普通人的生活,那時候他擁有一個幸福溫暖的家庭,一個喜歡嘮嘮叨叨的妻子和兩個小女兒,作為帝都大學內深受歡迎的魔導師,他只是一個擁有些古怪癖好的普通人而已。
直到一年,一個名叫馬克西姆的年輕人從雷諾山區長途跋涉而來,他找到機會向艾德森大師表示——他是一個有心致力於魔法研究,但是卻無錢接受系統性教育,也沒錢進入專業學院學習的人。
因此他請求大師給予他一份在魔法實驗室當幫工的工作,用來供他自己花銷,以及寄給遙遠山區裡的妹妹——他希望妹妹能夠進入鎮上的魔武學院學習,至少掌握一些系統性的魔法知識,因為妹妹的天分比他高得多,是帝國未來的一筆寶貴財富。
艾德森大師答應了這個要求,並且在今後的十年時間裡發現,這個名叫馬克西姆的年輕人的確是一個難得的魔法天才。
所謂的魔法天才,倒不是說要求有多麼高的悟性和才智,而是這樣一種本領——不能把自己當作人類,不能把人類當作生物,不能把生物當作生命,不能把生命當作物質。
在一名優秀的魔法師眼中,整個世界純粹應該是一道靈子波動現象,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靈子在產生波動而已。魔法師要研究的問題,不是人類的情感或者動物的蹦跳,純粹只是波動。
如果一名魔法師在進行研究時,腦子裡想著的是這個魔法將殺死多少人,那麼,無論他的本意是希望如此,還是感到無比厭惡,這個魔法都是不可能會成功的。
將軍可以為血腥殺戮感到興奮,吟遊詩人可以為戰亂發出哀鳴,勇士可以在纍纍白骨面前鼓起滿腔熱血,而魔法師所看到的,只不過是靈力波動而已。
馬克西姆正是這樣一個天才,他沒有人類應有的任何情感,以至於艾德森大師曾經懷疑他是否是用岩石和鋼鐵創造出來的傀儡。
當然,在那個時候艾德森大師沒有意識到這是某種不幸的根源,艾德森的看法是——馬克西姆是天帝賜予他的禮物,是天帝派遣馬克西姆這個天使下凡,來幫助他完成最偉大的魔石機械武器發明。
他並沒有想到的問題是,馬克西姆其實並非純粹的岩石和鋼鐵,有一樣東西,是馬克西姆也無法視之為單純靈力波動的。
那就是榮譽。
以及隨著榮譽而來的權力。
馬克西姆慫恿他的老師,貪污一些學院的經費來進行自己的實驗,他們
一座巨大的秘密實驗室,日夜不停開工;當馬克西姆提出進行人體魔法實驗之後,艾德森認為應該先從小白鼠開始,經過漫長複雜的流程,確保安全無誤,才可以在人類身上進行試驗。
分歧由此產生。
馬克西姆等不及了,這時候他已經是大學內最年輕的魔導師——而他想要的是盡快成為大學最年輕的校長,正好前任校長在這一年退休了。
馬克西姆要拿出一點真材實料的東西,因此他計劃秘密從南方購買一些奴隸來進行人體實驗,這就觸犯了艾德森的律法——倒不是因為良知,而是艾德森是一個對待實驗一絲不芶的人,魔法試驗條例是他唯一的信仰。
艾德森怒斥了學生一頓,並且向學院報告了此事,馬克西姆被剝奪了導師資格,掃地出門,不知所蹤。
兩個月之後,艾德森貪污大量經費的事件被揭發出來了,揭發人正是馬克西姆。教會為馬克西姆作證說,他的人格品行是毫無問題的,是一個最虔誠的教徒。
在教會的下,馬克西姆堂而皇之進入帝都大學,經過一番不知所謂的選舉,成為了新的帝都大學校長,而他的名譽也被恢復了。
當初的一切,則作為一名貪污犯對舉報者的打擊報復,轉而被施加到了艾德森身上。
大師無法可想,準備舉家搬遷到南方去,他估計聯盟的商人應該不會在乎帝國的禁令,也許他可以在南方得到新的資金援助,繼續進行實驗。
但是他錯誤估計了自己的學生。
或者說,他錯誤估計了人類本身。
他沒有料到,靈子遵循特定的頻率波動,可以形成某一種善良的人性;而按照另一種頻率波動,則會形成連天帝本身都意料不到的殘忍性格。
這一天他最後一次去了酒館喝酒,準備回家之後就直接離開帝國,但是馬克西姆出現,把他引到了一座更大,更先進的實驗室裡去。
這座實驗室是由教會資助建造的,用來進行魔石機械和人體結合的實驗。教會使用了小白鼠當實驗品,是的,馬克西姆是這麼稱呼他們的,但事實上那不是小白鼠。綁在實驗台上的是艾德森的妻子和兩個女兒。
大女兒不滿十五歲,小女兒才剛剛過了十三歲生日。
馬克西姆剛剛來到學院的時候,還曾經帶這兩個女孩兒一起去街市上玩鬧過,小女孩兒們也曾經把馬克西姆當作一個和古板父母不同,可以說說知心話的大哥哥,但是現在,他們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艾德森大師知道,還未完全成功的魔法試驗會帶給試驗品多少痛苦,不少試驗用小白鼠就是活活被痛死的。
如果他是一名戰士,那麼這時候他就應該衝上去拚命了。
但他是一名魔法師,在情感被傳遞到神經末梢之前,他及時做出了魔法師應有的反應——他首先施展了一個小小的催眠法術,告訴自己說面前的一切只不過是靈力波動而已,痛苦是靈子波動,肉體是靈子波動,妻子和女兒也只是靈子波動。
這樣,在催眠失效之前,他就擁有一息時間來施展下一個法術。
大師捏碎了一枚魔石,利用裡面珍貴的空間魔法將自己轉移到了帝都之外,遠遠離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還有馬克西姆。
一落地他就反應過來,開始像個正常人一樣嚎啕大哭,並且對自己深深痛恨起來;但是艾德森到底是魔法大師,他痛恨了十息時間之後,就認識到這樣浪費自己痛恨的力量,實在太過可惜了一點。強大的情感力量可以帶來強大的靈力,用來施展強大的魔法。
艾德森大師製造了一枚小小的魔法道具,把自己的頭顱骨切開一個圓洞,把魔法道具放置了進去。
這個道具的作用是這樣的——首先,切斷大腦皮層的某些神經反應,令他忘記掉妻子和女兒的慘狀,忘記掉馬克西姆殘忍的笑聲,忘記掉教會祭司嘲弄的眼神,只是記得一些模模糊糊的仇恨,記得自己應該遠離帝都,越遠越好。
等到他擁有了足夠的實力,那時候才會重新想起一切。
其次,這個魔法道具可以搜集他潛意識中不斷噴湧出來的強大仇恨,把他們全都送入一枚魔石之中,這枚魔石,是艾德森復仇的源泉。
完成了這一切之後,安德森法師琢磨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走,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應該去南方碰碰運氣,去尋找艾絲蕾公主,只有公主純淨的皇族血液才可以幫助他完成實驗,擁有比馬克西姆和教會更強的力量……
「現在我把一切都說出來了。」艾德森大師悲哀地說,「是的,我是要得到艾絲蕾全身的血液,即使你現在放了我,我也一定要抽乾她身上的血,她會死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我已經不在乎了。那麼——食屍鬼,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真正的目的,殺死我吧。不要假裝仁慈地放了我,那只會讓我再次徒勞地試圖陷害你和公主,
心知肚明,我是不可能放棄仇恨的。」
大師閉上了眼睛。
楊哲慢慢摸著鼻樑,思索著,思索了很久。
莉莉也猶豫了,不知道應該拿這個可憐的老人怎麼辦。
楊哲認真問道:「你一次要使用多少血液?」
艾德森大師一愣,一五一十回答說:「平時用來研究,那麼一滴也就夠了;但是為了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實驗,並且大幅提升魔石機械武器的效果,至少需要使用公主體內四分之一的血液。我想公主禁受不了幾次折騰就會死的。」
楊哲點點頭說:「好吧,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每次讓公主供應你四分之一的血液。」
「什麼?」大師一驚,反而發起呆來,喃喃道,「你瘋了嗎食屍鬼,公主這樣是非死不可的!我……這……」
「臭老頭,本公主有那麼容易死嗎?」莉莉毫不客氣地又踢了他一腳,氣鼓鼓地說,「一點點血而已,怕什麼?」
哼,她又不是那個嬌弱的沙恩帝國公主,人家可是堂堂赤龍族的公主哦!抽取四分之一的血液而已,這麼一點點小事,睡一覺就補充回來了啊!
這個臭老頭……說的……呃,好吧,還真是有點兒可憐兮兮的,那個馬克西姆聽起來好壞!真想一口咬掉他的腦袋!
莉莉舔了舔嘴唇。
楊哲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這妮子心裡在想什麼了,不過楊哲自己也是差不多,艾德森大師悲傷的靈魂感染了楊哲,他這頭荒原之狼平素極少動情,可是一旦觸動了感情的話,那麼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宣洩的!
最好的宣洩方式,當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那個馬克西姆打得半死,拖上艾德森大師的實驗台。
不過表面上楊哲一點兒沒露聲色,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哪怕心底已經激動得熱血沸騰,想要大聲疾呼,臉上也不會有哪怕一條肌肉抽搐的。
只有莉莉注意到,楊哲左手的尾指正在輕輕敲擊著大腿。
這已經是一種非常激動,乃至暴怒的表現了。
莉莉笑嘻嘻道:「阿哲……你是不是也在想怎麼幫助艾德森大師啊?果然呢,阿哲也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不會見死不救的!」
「哼!」楊哲有些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情感……那只是軟弱者才會注意的東西!我是一頭野獸,只講利益!艾德森大師既然擁有高超的魔石機械設計製作技術,對雅莫科又很熟悉,自然是我們最好的同伴了!」
「騙人……」莉莉嘴角撇了撇,似笑非笑道,「雖然啊,現在莉莉已經不住在阿哲你的身體裡面了,可是阿哲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莉莉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你這個傢伙,表面上看起來像一座冷冰冰的山巖,好像什麼事情都不在乎,都和你無關的樣子,其實心底裡面呢,最看不得別人被欺負了——特別是那些卑鄙無恥的勾當……」
「我有些後悔放你出來了。」楊哲瞇起眼睛,聲音冷的像是一座冰山,「或者我可以考慮改變你的聲帶結構,讓你當幾天啞巴?」
「不要!」莉莉嚇得連忙吐了吐舌頭,舉起雙手道,「好啦好啦,我不再把你的心聲說出來好了!真是古怪的男人……明明是個人,為什麼要當野獸呢?」
因為人類比野獸醜惡多了。楊哲心裡說。
他乾咳了一聲,認真對艾德森大師說道:「你覺得我像瘋子嗎?」
大師遲疑一陣,緩緩點了點頭。
「那麼,如果我告訴你說,我有辦法幫你改頭換面回到雅莫科,並且會幫助你報仇,殺死馬克西姆,恢復你的名譽,你覺得這是瘋話嗎?」
大師又一次點頭。
「我還要告訴你的是,我在帝國是有勢力的,儘管那未必管用,而我本人也擁有強大的力量,並且決心和教會——以及一切擋路的勢力較量一番,取得最後的勝利,你還覺得這是瘋話嗎?」
「瘋話。」大師說。
「好吧!」楊哲歎了口氣,死死盯住了艾德森大師的眼珠子,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願意相信這樣一個瘋子的瘋話,和他一起去帝都雅莫科嗎?」
大師深思熟慮了很久,從地上緩緩撿起了他用來隔絕記憶的魔法道具,微微點了點頭,露出了一道醜陋的笑容。
「恐怕是的,我願意相信這番瘋話,和這個瘋子一起回帝都去。」
大師重新將魔法裝置植入頭頂,這樣,過去的一切就重新被遺忘了,他又變成了那個有些瘋瘋癲癲,自大狂妄,但是卻毫無痛苦,樂觀愉快的天才發明家艾德森大師。
但是他口中卻著了魔一樣反覆念叨著一句含含混混的短句,即使是天才發明家自己也鬧不清究竟是什麼意思。
其實,那是一句很簡單的說話。「馬克西姆,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