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崇禎皇帝是繼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之後最勤奮的一個。日日朝會,常常對召,沒有假期,沒有娛樂。他臨危受命,從信王府邸入住皇宮之時,連麥餅都是自己從信王府帶入,幾日不敢食宮中之食。但整垮魏忠賢的前後又是果斷睿智,老練聰明,三下五除二。他有賢良皇后,皇子公主得教導有方,但最終還是逃不脫亡國之命。這固然有個人性格弱點使然,而在內外紛亂之際,朝堂舞弊,人心混亂,攘外安內是何等困難。無怪乎文震孟等人那樣焦慮,無怪乎文禾肯捨棄個人,隻身往來,不憚危虞。也許這天下從來就不缺肝膽,缺的是回報肝膽的人。
我望著他睡夢中仍不放鬆的眉心,心裡泛起了酸。他不信我嗎?他肯讓我不必通報便獨自站在這裡,離他僅僅丈許;他信我嗎?他因為我的杜撰而臉色越來越不悅,對文禾也三番兩次擠兌。我真不知道他腦子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輕輕退出門,對王承恩說「陛下睡著了。加蓋點衣物麼?」
王承恩卻搖搖頭「我已經把窗戶都關好了,屋裡很暖和。陛下難得假寐片刻,不要去擾他。」
我恍然。雖然一直都不喜歡王承恩,覺得他排斥異己心術不正,但他對崇禎可算是忠心不二吧。想來這種皇上累睡著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然他怎麼這麼熟手。
「宋掌籍還是進去吧。陛下一般不久就會自己醒來。」他又說。
我點點頭,又回到房裡。龍案仍舊放著成摞的絹底奏折、書卷和空白詔書。詔書旁邊是幾張扣過來的宣紙,不似皇上平日用的那種,看起來倒像是市井之物。我好奇心起來,四下觀望一刻,提著膽子悄悄拿起那幾頁紙張,翻開看時,嚇了一大跳。
每一張紙上是一首詞,卻是我寫給胡黽勉的歌詞!我趕緊屏住呼吸把紙放回原位,離開龍案範圍。
他已經將我查了個底朝天。而我還以為就算不能瞞天過海,耍耍小聰明總是可以的,畢竟我是未來人,他是古人。可我忘記了一件事,這裡是他的天下。
我的胸口劇烈起伏著,想想一整天說的那些話,不禁膽寒,恨不能立刻衝出皇城,找到文禾告訴他我要立刻回家。這個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皇上勤勉又怎麼樣,不曾傷我分毫又怎麼樣,甚至他還會對著我笑那又怎麼樣,皇上就是皇上,老虎就是老虎。
在我思前想後的當兒,案上伏著的人動了動,抬手按住太陽穴,慢慢直起身來。我心虛地看向他。他半惺忪中發現我,臉上毫不驚訝,似乎認為我一直就在這裡。
「陛下醒了。陛下疲乏,轉到龍榻上歇息片刻吧,口諭奴婢已經盡數傳到,目前無事了。」王承恩聽見微響就進了來,道。
仍然揉著太陽穴,起身往帷帳內走,「知道了,你退下吧。」
承恩躬身道,「宋掌籍……」
我巴不得馬上離開。卻聽見皇上在帷帳內悶聲道「宋掌籍留下。朕有話說。」
「遵旨。」王承恩看了我一眼,退出門,從外面落了簾。
「賜座。宋掌籍,你自己取了那杌來坐吧。」他在榻上道。
我穿帷帳入內室,自豆瓣楠填漆櫥子旁拿了鏤花木杌,坐下。他倚在榻上,閉目養神,聽見我坐下,睜開眼睛,歎了一聲「你坐那麼遠,朕怎麼同你說話?坐過來。」
我又挪動木杌,上前挨著龍榻坐著。他仍舊閉著眼睛,半晌,道「宋掌籍,你可還願意嫁給文侍讀?」
我點點頭。
「嗯?」他睜開眼,詢問地看我。
「我點頭了呀。」我怏怏地回答。
「朕閉著眼,你點頭朕看得見麼?你啊……」他不再閉眼了,側過身來看著我,「宋掌籍,你可知道撒謊的結果?」
我心虛地又搖頭。
他觀察我的臉色,用緩之又緩的語氣說「一個謊言的後果就是,你要以更多謊言去圓它。宋掌籍,你圓了一整天,感覺如何?」
終於被我猜中了。他是故意耍我的。「陛下聽臣妾說話嗓音,便已知道感覺如何了。」
「這是你咎由自取。」他厲聲道。
「陛下聖明,任憑陛下處置。」我是死豬了,再燙的水我也不怕。
「回得倒是痛快。從今而後,再有杜撰之事,朕定會問罪。幸好你是女子,若是男子,朕早就要把你拖出去廷杖了。」他說。
「若我是男子,陛下根本不會聽我的謊言吧。」我說,「臣妾只是為了自保,不得已為之。」
「好個不得以為之。凡是講不出正經道理的,都用這句話搪塞。你身上的秘密還不夠多麼?是嫌朕不夠忙,跟文家人一起添亂?文家為了文家的緣故將你送入宮中,你倒是有膽,為了文家不怕欺君後果。」
他把我同文家分開說,又是為何。我看向他莫測的表情,說「臣妾不敢,臣妾無心之舉。入宮幾月,只恨無法為陛下排憂。」
「等到朕需要一個女子來為朕排憂的時候,朕也就不必再有什麼念想了。」他嗤笑。
「此言差矣。陛下還在信王府時,直到御極之後,種種艱險困苦,皇后殿下不曾為陛下排憂麼?陛下夙夜操勞,田貴妃善解人意,不曾為陛下排憂麼?」我問。
他的嗤笑變成了低笑,輕輕道「這麼說,你是想像她們一樣地為朕排憂?」
亂打比方的後果,就是被抓住話柄。我趕緊回答「臣妾只是比方,為了說明女子也可為陛下出力。」
「宋掌籍何必如此緊張,我看這書房內許是偏燥熱,你臉都熱紅了。」他忍著笑的樣子真讓我怕他憋出內傷。此人繼而又輕咳一聲,道,「去,櫥中倭箱內有香。梅花甜香或沉速安息香隨意取一,燃了吧。」
我去取了沉速香,放在香爐裡燃了,拿隔火蓋住。等我再回轉身,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冊書又在那兒讀起來。我在木杌靜靜坐著,聽他呢呢喃喃讀之乎者也。安息香的味道瀰漫出來了,沉鬱幽謐,包圍了我。我放鬆了身心,漸漸地,覺得眼皮就要睜不開了。我一邊掙扎一邊無力地對自己說不能睡,不能睡……
但我還是沒抵抗住瞌睡蟲。
我又落入了準備去倒斗的那墓穴之中。同伴又跟上次一樣,一哄而散,盜洞塌方,我出不去了。但這次不似上次那麼害怕,而是破口大罵,倒斗果然還是要兄弟父子!這些傢伙一個都靠不住!然後轉過身怒氣沖沖地往裡走,直到又看見那巨石棺槨。我叉著腰對著棺槨喊,還不快出來!那石槨裡面乃是紅漆柳木棺材,我上次並未留意。棺材自己緩緩啟開,俊美男子再度翩然出來,目光溫和卻令我週身發冷。我這次看到他,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熟悉,但是也顧不得許多了,當下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是戶主,你知道該怎麼出去吧?快告訴我!
他不回答,只淡定望著我,慢慢從石槨邁出,朝我靠近。我說,啞巴啦?上次還說話呢!他微微一笑,開口道宋掌籍,朕說過,會幫你……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猛然想起了他是誰。我結結巴巴地說,皇……他已經走到我跟前,伸出一隻無肉右手,撫向我的臉頰。
「別、別碰我!」我「騰」地蹦起來,差點翻到地下去。拍著胸口大口喘息,一邊慶幸這是一個夢,一邊四下一看。這一看不打緊,我發現自己剛才居然是躺在龍榻上睡著了。不會吧……
「躺在朕的榻上也會做噩夢,宋掌籍未免太不給情面了吧。」皇上撩開落下的帷帳走進來。
「我,我怎麼會在,在……」我指著身下問。
他拿起香爐旁銅箸動了動爐火,說「你坐在木杌上睡,但凡摔了哪裡就要告假,會耽誤你為朕排憂的。朕只好把地方讓給你了。」
我從榻上下來,行禮道「臣妾失禮,陛下恕罪。」
「別裝模作樣的了,睡也睡了,還一睡幾個時辰,現在請罪何用?你回去吧,朕就要上朝了。」他放下銅箸,自顧又走出去。
都到這時候了?我鬱悶地想,完蛋了,讓人知道,多少人會大失顏面啊!我趕緊整理一下衣服妝面,分開帷帳走出去。皇上龍案上的奏折已經都不見了,空白詔書也少了幾份,可見他一晚上的工作量也實在不少。我上前頓首「臣妾告退。」
他揚揚下巴,示意知道了。我便退身出門,王承恩仍是在門外,見了我立馬攔住「宋掌籍留步。」
我停下,不解地看著他。這時他自身後讓出一名女官來。我心當下一沉這名女官我是認識的,為尚儀局郭彤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