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有過被綁票的經驗,本人對計劃之外出現的陌生人一直持懷疑態度,即便對方是一個看似無害的小宮女。這種謹慎直到我望見果真在御花園間悠閒賞花的田貴妃後才基本消失。
我行過禮,而田貴妃纖腰慢扭,邊抬步前行邊慵懶地說「宋掌籍,這麼早叫你來,是想教教你取些花上露水。」
我一聽這話,腸子都快擰到一起了。這個女人把我天不亮就弄起來,奔命到這就是讓我學接露水?
「怎麼,看來宋掌籍是不屑於學這些了?」她看到我的臉色,斜睨著說。
「小臣豈敢。」我恭恭敬敬地揖手。
「這天上落的水啊,對人是極好的。朝霧清露,秋霜寒雪,拿來烹茶,陛下向來喜歡。」她輕輕以蘭花指捏住薔薇花枝兒,將露珠滴落在玉瓶裡。
那可要恭喜大伙了,換作工業化時代,喝這天水,絕對等於慢性自殺。我點頭唯諾,看著她已經接了大半瓶,估計已經在這辛苦半天了。
她從宮女手中拿過瓶塞,塞緊瓶口,卻把玉瓶向我一遞「拿著。」
「…接過瓶子。
「宋掌籍,侍奉陛下,你要學的還多著呢。」她話裡有話。
「回稟娘娘,小臣不過一介內宮女官,雖因殊例不同他人,但也只合宜做分內之事,絕不敢越矩。侍奉聖上之事,小臣愧不能當。」我都已經在昨天說得很清楚了,她怎麼還是不放過。
「你若真這樣想,倒也是難得懂事。只是,要看皇上如何想了。」她撫著薝蔔半開微濕的白色花瓣,「這瓶露水,你便拿去過會給陛下烹茶吧,記得要叫人燒開了。」
燒開了還不如直接用蒸餾水呢。我行禮稱遵命。
「我乏了,宋掌籍,陛下也該下朝了,你且去吧。」她不看我,道。
「小臣告退。」我捧著玉瓶,慢慢退著離開她。
快走回御書房的時候,在牆拐角處看見一個背影。那背影雖然只遠遠一閃,卻十分眼熟。他身著宦官服,走路速度卻比別的宦官快上很多,姿勢也有別於他們的,是大步有力疾行。我帶著疑惑來到御書房門口,王承恩看見我,便進門去通報,片刻出來,對我說「宋掌籍進。」
屋裡除了龍案後的埋頭勞動者沒有別人。他聽見我進來也沒有抬頭,只在我行禮時「嗯」了一聲。我偷偷往垂紗帷帳後一望,仍是那張空空的龍榻。仍是只剩下我和他。
「過來。」他像是喚小貓小狗一樣,命令道。
我走過去,站在他三尺外。
「手裡什麼?」他拿著硃砂筆批著奏折,看也不看我地問。
我捧上玉瓶「田貴妃娘娘今早在御花園收集的露水,命臣妾拿來給陛下烹茶。」
「交給王承恩,然後回來。」他說。
我照辦。回來後,只聽他緩緩叫「宋掌籍。」
「臣妾在。」我垂手。
「宋-掌-籍?」
「……臣-妾摸不清他到底要幹嘛。
「你可知掌籍是做什麼的?」他抬起臉來,問道。
「掌籍,乃是佐司籍管理經籍圖書、筆札几案之事。」我回答。
「是否還要負責烹茶?」他語氣沉諳。
「否。但那是田……」我又不是想幹這個的,我想拍馬屁也不用這樣啊。
「你記住你是做什麼的,其他不用你管。也不用他人管你,只除皇后而已。」他又回過臉去繼續勞動。
「臣妾謹記。」我回答。大哥,你怎麼不早說呢?
「文府人是否還在玄武門外等候?」他又問。
「回陛下,是。」
「叫王承恩來。」
等王承恩進了屋叩首,皇上說「去知會玄武門外文府轎夫人等,今日宋掌籍宮中議事,明日回府。」
什麼?要讓我夜不歸宿?不是吧……我看著他蹙著眉對奏折撇嘴,幾乎要開口抗議。文禾要是知道了,不曉得會不會跑來討人。皇上一直擠兌他,難道這也是一招?可到底為了什麼呢?
王承恩出去了。不一會另一個宦官進來奏報「回稟陛下,皇后殿下命奴婢回復,尚儀局已領旨安排妥當,即擢宋掌籍列入近駕而侍名冊。」
我突然明白了方才田貴妃的話——「那要看皇上怎麼想了」。他把我從尚儀局拎到他身邊來了,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表示。
「你可與此間宮女同食。」皇上遣退了宦官,放下硃砂筆,對我說,「現在,朕想聽聽你從敕那國來大明的路途見聞。」
這是我幾個月前排練過的內容。可是從來沒有用過,也沒有再完善,尤其在我明白他並不相信文老爺子的說辭之後。
「臣妾隨父兄乘商船從敕那西北啟航,在南海島國因船破損,換船而行。最終決定由大明白浪海港登陸,不料登陸之前遭遇海盜,殺伐搶劫中,因父兄拚死保護,臣妾與隨從乘伐而退,隨從負傷。在輾轉由南海直東海,又換船從渤海到北直隸時,隨從傷重不受,身亡。臣妾隻身往京師,最後身無分文之際,被京郊美饌居收留。」我故作鎮定地講完這個不靠譜的故事。
「文侍讀是美饌居常客?」他聽得倒是津津有味。
「是。他與美饌居東家熟識。」我回答。
「很好。再同朕說說,這敕那國風土氣候如何?異於大明之處都若何?」他玩味頷首道。
我在心裡狂翻白眼。不是不能編的,連套用帶編造可以說出一個海外異國風物全集,說白了,扯淡有什麼困難的?問題是,我要說到什麼時候去啊?……
……事實證明,人是有可能說話說死的。除了中午吃飯以外,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說話。到最後嗓子已經冒火嘶啞了,可是皇上一會邊聽邊批文,一會邊聽邊喝茶,一會邊聽邊看書,就是不讓我歇著。我早上不該罵他是虐待狂的,罵了他,他便真的名副其實起來。
等我從食物說到花草,從花草說到服飾,從服飾說到傢俱,又從傢俱說到動物的時候,外面天已經黑了。一整天,文家人不論是老文還是小文都沒有來過。甚至別的大臣一個都沒有來過。偶爾宦官進來通報事情,也是匆匆。我像一部活體留聲機一樣敘述著嫁接和杜撰的敕那國,越來越覺得朱由檢是在耍我。
在我實在熬不住,停下來深呼吸的當兒,皇上從書本堆裡探出頭來,終於說了今天的第一句人話「累了?」
我擠出一個筋疲力盡的笑「臣妾是累了。」這不是逞強的時候。
「朕餓了。」他合上書,「王承恩!」
王承恩進來「陛下。」
「晚膳開始。照著朕的晚膳菜品賜飯給宋掌籍。」他站起來,說。
「臣妾叩謝萬歲。」我頓首道。肚子裡早就唱空城計了。雖然知道在此時即便皇帝的伙食也比我想像的要節儉許多,不必奢望會有山珍海味,但是我現在見到饅頭也會兩眼放光的,何況有葷有素乎?
吃過魚肉菜飯後,滿足地撫著肚皮,我找宮女要水洗臉,提了自己早上被從尚儀局移過來的箱子,整理妝容。我的動作很慢,為的是拖時間休息。已經顧不上皇上是否會不高興不耐煩了,我的嗓子已經近乎完蛋了,崩了一天的身體也疲憊得隨時可以癱倒。美美在圈椅裡歇了足有兩柱香,然後才沐著星光,回到這已經令我恨之入骨的地方。
在門口,王承恩看到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輕聲說「陛下旨意,宋掌籍不必通報便可入。但現在宋掌籍切記要輕聲。」
我皺皺眉邁進御書房,未待跪拜行禮時,發現那個坐在龍案之後的工作狂已然摘下冠帽,安安靜靜地伏在案上,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