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曲闌干影入涼波 夏末未央(3)
    「你騙我。」

    安寧留下這話,轉身跑開,我分明見到她掉下了淚。

    我望著她的背影征然,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在安寧的背影消失後,我收回視線看向上官軒梧,道「宰相大人,本宮有些事先和安寧公主商談,大人自便便是了。」

    「恭送娘娘。」上官軒梧因為我的話斂眉之間換上了一副官場上最常見到的神色,語氣之間彷彿我之於他,只是高高在上的帝后,而他之於我,也只是單純的朝臣。

    我輕點頭,從他的身側翩然而過,行走之間,淺綠色的宮裙流紗飛舞,輕觸到他的衣擺,卻又跌落,隨著我的步伐,與他漸行漸遠。

    對此我不能說什麼。

    即使不願意承認,他之於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我之於他,也不在是當初南王府初見時那個笑容靦腆的少女。他的心思我不再瞭解,而我的心裡,漸漸多了許多事,也漸漸裝下了許多的人。

    流光容易把人拋,再也回不去了。

    收斂思緒,轉到了安寧的身上。今日是安寧的誕辰,她也七歲了。一手拉扯到大的小娃娃如今,漸漸開始長大了吧?

    忽然想起她跑開時的眼神,似乎除了不敢相信外,更多的是失望。是我做錯了什麼讓她失望,抑或是近來煩心的事過多忽略了她?

    在走到燈火光明的地方,就被那些官家夫人們碰上,兜兜轉轉虛應了幾聲後,找了個借口離開,卻始終自持著身為帝后的這份威嚴。路上遇到了許多的宮女太監,也只是頷首點頭,沒再多說一句話,一步步朝韶華宮走去。

    韶華宮是安寧住的地方,離未央宮隔了好幾座宮殿,離御花園也有一段距離。在韶華宮的竹林裡,有一座小竹屋,安寧一不高興,就會往那兒躲。

    路過靜心齋時,見到了一身素衣的宛玉。

    那個女子面色恬靜,孤獨的站在不遠處,有風吹起了素衣的裙擺,飄然中帶著一股淒涼的美。雖然沒有真心喜歡過這個女子,卻也不曾怨過。她之於我,不過是這後宮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我之於她如何,不得而知。

    靜心齋是她在後宮裡吃齋念佛的地方,與紫辰宮相比,自然是差於後者。可是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遠遠的看著,未曾走近她。

    剛痛失自己的孩子沒多久,這兒就在為別人的孩子大過誕辰,要面對這一切,也是揪心的痛。

    自己從來都不曾瞭解過眼前這女子,她居然可以如此冷淡的看待這一切了。

    忽然見她轉身,看向我,我也就走近她。

    她只是冷冷的站著,沒有行禮,面色淡然,少了平時的恭敬。我和她平視,她的眼中帶著一股倔強,挺直了腰桿子。

    和我沉默對視後,她終於開口,語氣中帶著尖銳「來幹什麼?嘲笑我嗎?」

    「為什麼要嘲笑你?」我凝視她,忽覺得可笑異常。她之於我不算什麼,我未曾妒忌過她,亦未將她當作敵人。

    「嘲笑我風光不再,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宛玉的聲音越發的尖銳,而我卻越發的淡定,連那一丁點兒的同情都消失不見。

    「自己要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負責。有些事,不是你不說,別人就不會知道。你要記住,你所在的地方是一個沒有秘密的地方。而我,從來都沒有拿你當對手看過。」我忽然帶上了笑容,「我無意爭,但也不允許別人觸放我的規矩。在這個地方生存的,沒有一個是弱女子,沒有人會同情你,只有自己才會憐惜自己。」

    宛玉的氣勢忽然弱了下來。她的手抬了一下,卻又放了下去。也許是因為我的話踩到了她的痛處,也許是因為她開始憐惜起自己。

    只見她慢慢轉身,朝靜心齋走了進去,然後關上了門。我看著她的臉被那扇門關住,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見,如曇花偶然一現。

    活著就是一場賭注,可惜宛玉賭輸了,從此萬劫不復,甚至連她愛的男人都見不到幾回。

    在那門前站立須臾,終於邁開了步伐。只是落腳之地,有如鉛灌,沉重不堪。

    在這裡生存的女子,要先學會斷了那條名叫愛的根,才能活得淡定自如。也許我就是因為無法做到無情,所以活得這般辛苦。

    一會兒後,來到了那座竹屋前,站在門口沒有進去,隱約聽到裡面傳出細碎的嗚咽聲,有些悲傷無助。我聽著那聲音,心被揪成一團。

    從前安寧要哭,都是窩在我的懷裡放聲大哭。如今的安寧,居然學會了不大哭,而細碎的嗚咽。手緩緩的扶上了竹屋的門邊上,一用力,指甲竟在門上劃下了刻痕,細微,卻入了我的眼。

    小姐……小姐,我真的沒有辜負你的所托,照顧好安寧了麼?若真是那般,為何安寧會哭成這般模樣?

    「誰在外面?滾進來。」

    屋內忽然傳出安寧的聲音,尖銳如刺蝟般,在護著自己的同時想把別人刺傷。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眼前閃過方才留在門上那細微的刻痕——我的安寧,居然如刺蝟一般保護自己。

    心開始撕裂的疼痛著。

    小姐,我怕是辜負了你的托付。

    安寧淚痕滿面,見到我覺得有些狼狽,忙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然後別開頭不再看我,也不理會於我。

    我走向她,她卻縮進了床角,將臉埋進了雙膝中。雖不再嗚咽,卻哽咽著。我坐到床邊,往安寧的方向移動了些,見到她一直瑟縮,有些慌亂了起來。於是脫了鞋,爬上了床,將安寧抱入懷中。

    安寧因為我的動作而哭出聲來,而後緩緩的抬頭,伸手攬緊了我的腰,我從來沒有想過她那麼細小的身子會有那麼大的力道,彷彿不攬緊我就會消失的樣子。淚水從我的臉上滑落,沒入安寧的頸中,順流而下。安寧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從我的懷裡抬頭,紅澀的眼眸直直望著我,鬆開了攬著我的手,伸手拭去了我眼角的淚水。

    「娘娘不哭。」

    安寧的聲音在耳邊迴盪,忽然又想起當初還很小很小的安寧,她用胖乎乎的小手拭去我的淚,說著同樣的話。

    然後是小姐的聲音。

    小姐說,未央,要笑著活一輩子。

    不知道是誰錯了——從我嫁給殷翟皓那天起,我就再也不能如從前那般笑得單純秀美,一如小姐在那陣陣的年華中,笑得不再如昨。

    我的下巴貼著安寧的額頭,溫熱的感覺在全身蔓延,深呼吸一口氣後,璨笑如花。

    「安寧,娘娘會一直都在你身邊的。即使你以後嫁人了,娘娘還是會在這宮裡守著你,你呢,就常常回來看望娘娘。娘娘希望你這輩子都能笑得開懷,無論遇到什麼樣的磨難。」

    安寧偎入我的懷中,蹭了蹭,道「安寧會永遠記住娘娘的話。」

    「我們回御花園吧!」

    安寧破涕為笑。

    安寧的誕辰後,她開始繼續屬於公主的學習課程,而我,則安靜了下來。宛玉卻漸漸開始被人遺忘,沉靜了一段時間的後宮又熱鬧了起來。我忽然有些感謝這個地方遺忘的速度,快得讓人來不及擦乾淚水。

    夏天的最末端,讓琳琅和琉璃備上了酒菜,一個人獨自對月淺酌。把玩著在月光下透著清亮的雕金盤龍杯,望著天上那輪明月,一杯杯的酒送入了口中。

    琳琅和琉璃安靜的站在兩邊沉默著。

    每年的夏末,總會有幾天是這樣度過的。每年夏的最後一天,是小姐的祭日。那一天漸漸到來的時候,我總是按耐不住心的悲痛,想找一個發洩的口子,卻總是隱忍著,藉著醇香的酒和明亮的月光壓抑自己。

    這宮裡的人,大都是新人,沒有多少會知道或記得小姐。可我卻知道,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和我一樣,不會忘記那個到了最後還是帶著蒼白笑顏、依舊絕美的小姐。

    漸漸得醉眼迷離。恍惚間似乎看到了琳琅和琉璃的裙擺在我的眼皮下晃動,她們兩個似乎退了下去。

    有人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即使醉眼朦朧,卻依舊從他身上的氣味判斷出他的身份。

    殷翟皓的氣味,我竟不知何時記入了腦海中,深入骨髓。

    「你想念小姐嗎?」我幽幽問道。

    殷翟皓沉默不答。

    我悲嗆幾聲,略帶自嘲的開口「若是小姐還在就好了……這樣的話,我依舊是平凡的未央,你依舊是姑爺……你和我之間只是主僕的關係……這樣的話,大家就不會再這樣痛苦了吧……」

    猛然聽到酒壺掉落在地發出的破碎之聲,接著是殷翟皓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隱約夾雜著莫名的怒意「你醉了。」

    「醉了麼?醉了好啊……」是啊,我是醉了……還醉得不清,情願就這麼醉下去,自此不再醒來。

    殷翟皓忽然扯著我的衣裳,硬將我從椅子上揪了起來。他搖晃著我的身子,我卻自顧的笑,嘴裡呢喃著「小姐,我後悔了……」

    他忽然捏緊了我的雙臂,怒吼聲在我的耳邊呼嘯盤旋不去「夏侯未央,你怎可後悔?你又憑什麼後悔?我給你的還不夠多嗎?我做的還不夠好嗎?你為什麼總是這樣——」

    那些怒吼聽在我的耳朵裡,沒幾句聽的真切,我的身子軟軟的跌進了他的懷裡,閉上了眼睛醉倒過去。

    失去意識前,隱約感覺到耳邊有真切的歎息聲,有人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殷翟皓的懷抱透出一股溫暖,莫名感覺如那天上的明月所散佈的皎潔月光,明明冰冷,卻覺得溫暖。

    然後唯一留在腦海中的是,若能重新選擇一次,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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