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不要!」董天啟猛然間雙膝跪倒,衝口而出。
靖裕帝冷冷道「啟兒,皇令如天,朕要她死,說什麼都沒有用——去!」
天啟急忙分辯「父皇,青薔並未做錯什麼啊?她險些被那白衣刺客刺死呢——您可不能這樣做!」
靖裕帝冷笑一聲,道「刺客?便算是刺客好了。瓜田李下之嫌不知避忌,她也只能怨自己。你還不快去?」
董天啟已額頭見汗,卻仍不死心,只道「父皇,青薔……青薔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實在是……」
靖裕帝勃然色變,斷喝道「夠了!太子,你在朕面前屢次直呼庶母之名,毫無謹慎之心,如此無規無矩,恣意放肆,朕怎能放心將江山社稷交託於你?」
董天啟彷彿被人瞬間扼住脖頸一般,一張臉白得毫無血色,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靖裕帝森森一笑,趨近一步,俯身輕聲道「啟兒,你是朕的愛子,是這天朝的儲君;你亦將是這天下之主,是億萬臣民的君父。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關係著無數人的身家性命;你的喜好,便絕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身為帝皇,心中有了一個天下,就再也不能容下任何東西了,你懂麼?」
董天啟勉強哽咽道「父皇……」
靖裕帝慈和地撫了撫他的頭頂,溫言道「太子,去吧。總有一天,你會感激朕今日的所作所為的。」
董天啟泗淚滂沱,頭深深垂下,兩肩不住顫動,一雙手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襟,幾欲痙攣——卻既不答應,亦不反對。
靖裕帝長歎一身,從腰帶上隨手扯下一隻描金紋龍青雲香囊,丟在地上,肅然道「拿了這個去,這是敕令——啟兒,朕對你期望甚深,你自己瞧著辦吧,可莫要叫朕失望才是。」
——靖裕十七年七月七日,「七夕」佳節,當朝太子殿下董天啟伏跪在御苑的涼亭內,嚎哭不休。直至靖裕帝帶著滿宮妃嬪退盡;直至星移斗轉;直至他的眼淚流盡,聲音變得淒厲嘶啞難以卒聽……
「……啟兒,朕給你一日光陰,朕可以不論你怎樣做;但明日金烏西墜之前,無論如何,朕都要看到沈青薔的屍身——記住了?」
***
此時的才人沈青薔獨坐於平瀾殿內,她自然還不知道「金口玉言」已出,而自己的生命已剩下不足十個時辰。數名御前侍衛將此地團團圍定,卻又怕殃及池魚,便只站在遠處,高挑明燈,警惕地守望四方。
沒人知道沈青薔此時在想些什麼,她有著怎樣的打算,這個女人似乎總是安安靜靜的,鎮定自若的樣子,彷彿一切事不幹己,彷彿此時深陷絕境的那個人並不是她——其實,驚慌失措又能怎樣?焦急萬分又能怎樣?她從來都是激流裡的一葉扁舟,只能順著水勢隨機應變,每一言、每一行、每一步都是莫大賭注,輸了自然死無葬身之地;可贏了也不過苟延殘喘而已——沈青薔的出路到底在哪裡?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有一個盡頭?
忽然,她幽幽一歎,站起身來,走到殿外,立於階上,朗聲道「諸位大人——」
門外遠遠近近也立著三、四人,見她忽然現身,登時全神戒備。為首一人道「娘娘,情勢未定,娘娘請於殿內安坐。」
青薔微微搖首,道「勞煩各位大人送我去流珠殿走一趟吧。」
那侍衛臉色一寒,畢恭畢敬道「娘娘,太子殿下臨去時吩咐,只命臣等把守四方,佑護娘娘,並無其他——故此,還恕微臣無法從命。」
青薔微一沉吟,似滿臉憤憤,道「原來如此,那也說的是。可是……可是那些奴才們說去找我,可到如今都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遇事統統不見蹤影,真真該打!勞煩大人替我去尋一尋,若真尋不到,便也順路去流珠殿昭媛娘娘處借幾個人來使喚。否則我想換一件衣裳,想喝一口茶,難道還要自己動手不成?」
那侍衛聽聞此言,臉上立時便顯出鄙夷之色來,心道果然是嬌生慣養的無知婦人,惹出了這潑天大事,卻只顧計較身邊有沒有人伺候——既如此想,便也難免脫卸了幾分戒備心思,只道「娘娘所言甚是,微臣實在思慮不周。不過請娘娘放心,微臣這就遣人去問責此事,並調幾個從人過來伺候,也就是了。」
沈青薔的臉色立時和霽,簡直笑靨如花「既如此,那多謝大人了。」
言畢一轉身,施施然便復向殿內去了。
——玲瓏、點翠,若你們能平安歸來,那麼此時形勢,斷還有生路可尋;但若……你們也遭人拘押,無法回轉,彼此之間連個面都見不上,話都無法傳到,那麼……那麼我也的確該作「別樣打算」了。
——戲已開場,觀者將至,生死成敗在此一舉,只求彼此謹慎行事,心有靈犀;千萬莫要輕舉妄動才是。
***
在董天啟猶疑不決、兀自哀哭的時候,在沈青薔心念未定、猶豫不決的時候,平瀾殿的一干奴才們正齊聚於不遠處的流珠殿,齊刷刷跪在地上;而上首當中椅內坐著惠妃娘娘,正輕聲笑道
「有趣,真是有趣,你們以為這些胡話,本宮會相信麼?皇上會相信麼?」
玲瓏不卑不亢道「回娘娘,奴婢絕不敢妄言的。事實的確如此,不管娘娘問多少次,都是一樣。」
楊惠妃怒道「大膽刁奴,還敢嘴硬?本宮面前,斷容不得爾等放肆,什麼『羽飛而去』?又什麼『眾人皆見』?你敢再說一次,本宮立時判你一個欺君之罪,拉下去杖斃!」
玲瓏斂容道「回娘娘,奴婢的確與我們主子一同到了流珠殿,主子和沈昭媛說話,奴婢和蘭香在外頭伺候,誰料不一刻,只聽裡面的昭媛娘娘突然大哭起來,我們趕進去,才發現主子不見了,就留下了一條披帛——奴婢寧可身遭杖斃,斷也不敢信口雌黃的——娘娘去問昭媛娘娘便知。」
楊惠妃暗自咬牙,這丫頭竟是軟硬不吃的,一席話倒把責任推了個一乾二淨。還想到煞有其事的拉沈紫薇作人證——誰不知道她是個瘋子?口齒心智和四、五歲小孩兒一般,她說的話,又怎能作數?卻也無可奈何,便吩咐道「去請昭媛娘娘來。」
不一時,便聽見內殿中傳來一聲淒厲哭喊,兩名太監一左一右架著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沈昭媛,沈紫薇一邊哭喊一邊掙扎,突然咬在其中一名太監腕上,直疼得他哇哇大叫。
蘭香本也是證人之一,跪在玲瓏身後聽審,此時見到這番光景,連忙爬起身來,喊道「住手!快住手!小姐莫哭,蘭香在這裡,沒事的!」拖著腿一瘸一拐地便衝了過去。
沈紫薇見了蘭香,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大力,奮力一掙,只聽「哧」的一聲,一條宮裝薄袖連著半幅衣襟一同扯落,竟露出了貼身小衣,連著整條玉臂和大片雪白的肌膚都暴露於外。殿中原有十數名太監並兩三侍衛,忽見此景,各個大吃一驚,連忙把臉扭轉過去,唯恐避之不及,心中卻也忍不住怦怦亂跳。
楊惠妃眼睜睜看著這荒唐場面越發難以收拾,直急得跳腳,忙喝道「還不退下!你們這些作死的賤奴,成什麼話了!」
——自己方才剛遣了人去回話,若此時皇上親自過來,正撞上這種場面,自己豈不是大觸霉頭?
一念及此,更是心驚肉跳,一邊喝斥左右,一邊親自起身,走到沈紫薇面前,勸道「昭媛妹妹,本宮只是想問一句話,沒事的,真的沒事的,你切莫再哭了。」
沈紫薇卻充耳不聞,照樣嚎哭不休。
四年前沈淑妃莫名其妙殞身,又得了個莫名其妙的後事,無關之人看來已然如墮五里霧中,何況她這個局內人?她明明算準了沈紫薇必死,沈蓮心全勝,卻誰料一夕之間天翻地覆……這四年來,楊惠妃無時無刻不在反覆思索當日之事,可想來想去總是難以索解。人道「疑心生暗鬼」,她永遠忘不了當初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在靖裕帝面前提及此事時,陛下向自己投來的那如刀的眼神,直讓她在睡夢中也能滿身冷汗的驚醒!這四年來,她無時無刻不擔驚受怕,時時疑心自己與淑妃的謀劃早已為人知悉;一味韜光養晦,小心謹慎,只求自保,誰料到頭來人算不如天算,竟又將自己捲入這沈家女人攪起的渾水之中。
——楊惠妃自認已嚇破了膽,她一心認定當年之事是沈紫薇一手所為,所以她才能在大劫之後寵愛日隆、經久不衰。人人都說沈紫薇「瘋癲」,可唯有她從未真正相信過,反而篤定了那一定是沈家女人固寵的手段,能為人之所不能。惠妃娘娘根本是色厲內荏,對這位「昭媛妹妹」,她實在是心懷忐忑甚至心懷畏懼的,無異於驚弓之鳥。
於是她口風立時轉軟,甚至幫著蘭香替沈紫薇整裝,慰藉道「昭媛妹妹,莫哭,我叫人打死那些狗奴才們!」
沈紫薇猛然間回過頭來,目光呆滯地望著她,楊惠妃心中不由一震,卻見紫薇又慢慢把頭移了過去,口中顛三倒四,兀自唸唸有辭。
一直畢恭畢敬跪著,樣子再沉默老實不過的點翠忽道「惠妃娘娘,奴婢還是進去替昭媛娘娘取件衣服遮蔽吧。」
楊惠妃冷眼望她,說道「不必了,本宮的話還未問完,你若心裡沒鬼,逃什麼?——凌波,你去。」
楊妃左右侍立一宮女模樣的人立時躬身答應,便要向內堂去。
玲瓏忽道「娘娘,不可!」
楊惠妃斷喝一聲「賤婢!你就這麼和本宮說話?莫忘了你的身份!」
玲瓏絲毫不懼,道「奴婢不敢,只是……昭媛娘娘的貼身之物,怎能由她人隨意翻撿,萬一翻出什麼來,那豈不是百口莫辯?」
楊惠妃微瞇著眼,一字一頓道「怎的,你是說本宮有意栽贓陷害沈昭媛不成?」
玲瓏對答如流「奴婢絕不敢,只是昭媛娘娘乃是萬歲所愛之人,行事自然要小心謹慎才是。」
楊舜華堂堂一位皇妃,是這宮中位份最高的娘娘,卻給這樣一個小小宮女步步緊逼,心中早已恨極。玲瓏言外之意再清楚不過,沈紫薇寵冠六宮,難免有人心懷妒恨,趁機作文章,你的人若隨意踏入一步,這個罪名便等於是你自己認下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楊舜華,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殺伐氣魄。一回頭又看到沈紫薇那瘋癲的眼斜睨她,似閉非閉,似看非看的樣子,更覺猶豫不決——執意而行,她是絕不敢的;可若真叫她向一個奴婢低頭,莫說心中絕不肯,面子上也抹不過去。
滿殿的人迴避的迴避,捂臉的捂臉,咬牙的咬牙,暗自思忖的暗自思忖,場面竟似僵住。正紛亂不堪間,恰有人來報,說平瀾殿的沈才人已尋到了;且她說,想要將伺候自己的奴才們領回去,好使喚,特來請惠妃娘娘的話。
楊惠妃本在氣頭上,聽聞此言卻忽然笑了。她對沈紫薇心存畏懼,卻從未將沈青薔放在眼裡,適才玲瓏的話,簡直便如醍醐灌頂一般
——你不是說我『栽贓陷害』麼,小丫頭?那我便真的『栽贓陷害』給你看看!
——你們主子的命,可是你害的!
楊舜華主意打定,隨即連點身邊幾名心腹親信,吩咐道
「你們這便去『伺候』才人娘娘,可要把人給本宮『照料』好了。沈才人,那可是會凌空羽化的『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