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薔天 卷三(修改版) [48]夜半
    董天悟站在那裡,望著沈青薔,恍然間便想起了若干年之前,他和她初見時的模樣。那時候的沈青薔,赫然是鮮明而生動的,臉上有流轉的活生生的光彩,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他想起月夜中閃爍的刀光,想起秋日裡飄灑的銀色桂花,想起初冬的第一場肆無忌憚的雪……變了,真的變了——就如同曾經在花樹下笑得天真無邪的沈紫薇,後來變成了一個冷血的女鬼,變成這後宮中的瘋子;就像是曾經有著安寧和幸福的自己,後來變成了一個無心無淚、只留存一息執念的「假人」一樣。

    一切都在改變,一切一去不回。

    ——他的「執念」是母親的死;天啟的「執念」則是上官皇后的遺願,是那九五至尊的寶座;沈淑妃的「執念」是沈家的榮耀和風光;沈紫薇的「執念」……也許是她以為自己曾經得到過、後來卻又失去的所謂「愛情」吧……

    ——那麼青薔呢?你的「執念」又是什麼?

    ***

    四年之前的「鴆毒之亂」,最終以一種再古怪不過的方式結束。皇太子董天啟乃是「誤食」毒物而發病;太子殿下名義上的「養母」淑妃沈蓮心則因為自責過度而吞金自盡,不幸香消玉殞;紫泉殿內外,以大宮女瓊琳為首的一干太監宮女全數「自願」為「悼淑皇后」殉葬,如此輕生重義,主僕情深,更是傳為一時美談。

    「悼淑皇后」沈蓮心的死,帶來了一系列追封、昭告、喪儀、祭悼、停靈、下葬、守制、護陵的瑣事,這些事情還未忙完,緊接著,沈家又突然間敗落了下去——所以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才有人想起尚懷著龍裔的沈紫薇,當加封昭媛、恩養待產的御旨頒下來的時候,敕使看到的,就已經是一個瘋瘋顛顛的女人了。

    他曾去看過她,趁著漆黑的夜幕,趁著削薄的東南風,站在流珠殿外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看見她穿一身九嬪規制的繁麗宮裙,披著亂髮,臉上塗得噩白,只口唇間一點刺目猩紅。她光著腳站在渡殿上,對著月亮跳舞……那許是跳舞吧,或是說,更像是一個喝醉酒的人,從這邊踱到那邊,又從那邊踱到這邊;口中哼著不成調的歌子,不住神經質地咯咯嬌笑——身後自然追著那不良於行、滿面焦急的宮女蘭香。

    「不憐不恕」,「無心無淚」……他站在那裡望了很久,一回頭,便對上了一雙清冷無波的眼睛——他看見了沈青薔。

    「你後悔麼?」那一天,她問他。那無情的聲音就像是站在他心上說話——就像是他曾經問過她一樣。

    ——他搖搖頭,一言不發。

    「你是不需要後悔,你又沒做錯什麼,是不是?花自迷蝶,蝶自戀花,自取其禍,花有何罪,是不是?不過是你情我願,你來我往,是不是?你根本就什麼都沒做過,是不是?」

    ——他還是搖搖頭,不說話。

    沈青薔忽然慘笑一聲,那笑容冷徹心肺,彷彿令人回到了那個滿天蝶舞的雪夜「也許你真的不會後悔……不過……不過你永遠也無法忘記的——就像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一樣……即使我們沒有做錯,即使我們別無選擇,即使假若時光倒轉,我們還是會走上這條注定的道路——我……或者你,我們依舊誰也忘不了……姐姐她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也不會……」

    董天悟斂眉一笑,終於開口「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相信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沈娘娘』……你的確是她的姐妹,若她沒有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這應該就是她想要說的話。」

    渡殿上的沈紫薇似乎終於唱累了、舞累了,蘭香哄著她,正慢慢向內殿而去。遠遠的,隔著穿不透的夜色,赫然能聽見她的笑聲,聽見她對蘭香說「紫薇的舞跳得最好看了——他說的,他說的呢,你知道嗎?」直把蘭香嚇得左顧右盼,不斷敷衍道「是是是,小姐的舞跳得最好;小姐人也最乖,快乖乖和蘭香回去吧,可別給人聽了去……」

    ——即使永遠也不會忘記;即使永遠被這份記憶啃噬;即使你我之間,已永遠的刻上了一道無法痊癒的傷口……

    ——後悔?既已選擇了這條路,又怎能後悔?

    ——如有悔者,必因悔而亡。

    風變冷了,夜已深,沈青薔忽然微咳一聲,輕輕道「我雖不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但我的確從沒有謝過你……總是因為你,我才能活到現在的。」

    董天悟似乎一愣,良久方道「歸根到底,每個人活著都是為了自己。我未必安什麼好心,所以你也不必謝我的。」

    沈青薔垂首沉吟,終於道「好,很好……」說著轉身,便要離去,才走了兩步,忽聽背後董天悟的聲音「青……請……留步。」

    沈青薔的身子果然一頓,卻沒有轉過頭來,依然背對他,微顫著聲音問道「有什麼事,直說吧……我欠你兩次相救之恩,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董天悟卻道「你不必謝,也不必還;只是……有一句話,你願意聽麼?」

    沈青薔點了點頭,無比客氣亦無比客套地答道「殿下,但講無妨。」

    「如果——我是說如果,娘娘在內裡得到什麼消息的話,可否傳個信兒給我?」

    「消息?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消息』?」

    「以娘娘的聰慧,自然知道什麼消息是緊要的,什麼消息是無礙的,不是麼?」

    「呵……殿下恐怕太過高看婢妾了,婢妾實在是受寵若驚呢。」

    「是娘娘太過自謙了吧……沈蓮心死了,沈紫薇瘋了,娘娘您卻自保有餘,這難道不是憑據?小王不會看錯人的。」

    ——「殿下」、「婢妾」、「娘娘」、「小王」……

    ——這便是……你想對我說的話麼?

    ——這真的是……我想對你說的話麼?

    沈青薔輕歎一聲,緩緩轉過身來,臉上已掛上了無懈可擊的微笑,那是曾經的沈蓮心的笑,亦是曾經的沈紫薇的笑,笑容可以掩蓋一切,埋葬一切——如同黑夜,或者驟雪,或者死亡。

    「殿下如此看得起婢妾,婢妾若再推諉,可就太過失禮了。但請殿下放心便是,婢妾若有消息相告,必在窗前點一盞徹夜不息的燭台或是燈籠——以殿下的耳目神通,自然明白婢妾的意思。點燈之後第三日亥時,便在此地相見,如何?」

    「娘娘快人快語,小王佩服,便依娘娘之言。」

    ——你若找我的話,就在窗外懸一盞徹夜不息的燈;我一定會看見,一定會來的。

    沈青薔忽然動容,張開口,似想說些什麼,終於還是緩緩閉合,將那股突如其來的感慨和柔軟化作一聲唇齒間溢出的歎息

    「且慢……婢妾還有一句話說。」

    「娘娘但講無妨。」

    「既然方才殿下說了『不必謝』、『不必還』,那婢妾也不好推辭了,省得辜負了殿下的一番雅量盛情,倒是婢妾的罪過。可殿下要明白,婢妾是領了『閉門思過』的旨意,羈留於此的,現下這宮裡宮外多少眼睛盯著婢妾,各懷鬼胎、恨不得立時便陷婢妾於死地呢——婢妾既然甘冒這天大風險,替殿下在內裡傳遞消息,有些小小要求,也不過分,是麼?」

    「那是自然,小王當為娘娘盡綿薄之力,這是份內之事……」

    「好!那不如便這樣罷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便也告訴我一件事——公平合理,兩不相欠,如何?」

    董天悟的一雙眼在月光下微微瞇起,他沉吟良久,方小心翼翼問道「你的意思,難道是……」

    沈青薔不待他問完,已斷然接口道「你問我的意思?好吧,我便告訴你——我再也不會渾渾噩噩度日,再也不會做任何人手中的棋子,任你們利用玩弄,任你們隨心所欲。我要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正在發生什麼,將來又會怎樣;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須去做的事——你聽明白了麼,殿下?」

    董天悟懷中一顫,好容易才勉強抑止,咬牙道「好,我明白了……該當如此。我想知道的,和你想知道的……公平合理,兩不相欠。」

    沈青薔終於笑了,笑得眼中閃亮一片——這一笑,赫然又有了些許舊時光輝。

    於是董天悟也笑,他為什麼不笑呢?求仁得仁,還有什麼不滿意麼?

    「你……真的信我麼?」分別的時候,這句話,他卻還是問出了口。

    「……不信,當然不信……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了——但那又怎樣?我依然可以相信『利益』,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是麼?」沈青薔昂首回答。

    「是,該當如此……」董天悟輕聲道。

    袍袖翻飛,獵獵作響,人已不見——只那最後一句話落在風裡,輾轉迴旋,宛如歎息。

    ***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是七夕,是在這連天上的牛郎織女都能鵲橋相會的節日裡;可私語的卻絕不會是「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沈娘娘,你究竟想知道什麼?」董天悟道,「但凡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凡詔衛能得到的消息,儘管問吧,知無不盡就是。」

    「那好,那你告訴我,在桂花樹下死去的那個人——那個皇上一直再等的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

    「……你和紫薇的事情,皇上已經知道了;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什麼都沒說——有時候我甚至想,也許我們此時此刻在這裡所說的話,全都逃不出他的耳朵,那也說不定呢……天子、天子,蒼天之子——人真的能鬥得過天麼?」

    沈青薔忽然一笑,月朗風清,四下洞明

    「即使鬥不過又怎樣?即使會死在這裡又怎樣?無論如何,我總要試一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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