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薔天 卷二(修改版) [37]蓮心
    沈蓮心步入殿內,眼前人影綽綽。宮女太監們見她來了,遠遠躲避。她忽然有些失神,忽然覺得,自己腳下的這條路,宛然便是自己的一生

    ——她走過無憂無慮的童年,春風爛漫,奶媽在院子裡高聲喚「小姐——小姐——別躲了,老爺叫您呢……」而自己隱身於花樹叢中咯咯嬌笑,撒下一地的銀色鈴鐺。

    ——她走過喜憂參半的少女時光,夏日的蟬鳴聲裡,倚欄而望,手畔的《詩經》被一陣風吹得飛快翻動,停在了那一頁,上面寫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她走過秋風肅殺的十九歲,潔白無瑕的手上染滿了鮮紅。這滿宮死去的女人漂泊的幽魂,全都徘徊於宮牆之內。她能看見她們,一直都看見她們——甚至當她躺在龍床上,從靖裕帝的肩頭望上去的時候,在那明黃的帳內也依然亮著她們流血的眼睛。

    ——然後……寒冬降臨,純淨的雪花覆蓋無垠的大地,把一切悲歡喜樂、一切恩怨輕仇,用雪的殮衣,統統埋葬掉吧!

    沈蓮心走到靖裕帝面前,不拜、不叩,一動不動,臉上帶著恍惚笑意。

    「給淑妃解縛……都下去吧,」靖裕帝吩咐。

    寬闊到陰森森的大殿,在夜裡,無論是你點燃多少燈燭,也照不亮所有角落的大殿裡,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

    「不是我做的,」沈蓮心忽然說。

    靖裕帝望著她,毫不動容。

    「你的兒子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她喊道,回音在空曠的屋宇間徘徊,落地四散。

    靖裕帝忽然一笑,說「朕知道。不過……總要找一個罪魁禍首的,不是麼?沈婕妤懷著朕的孩子,你覺得朕會叫她死麼?何況你也並不冤枉,十三年來,死在你手中的人,還少麼?」

    沈蓮心倒抽口冷氣,似不可置信般望著眼前的夫、眼前的君,她忽然想起楊舜華說的那句話「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尋思,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似乎任憑朝堂上明爭暗鬥、雲翻雨覆,任憑後宮內勾心鬥角、陰雲暗湧……

    她忽然想到楊惠妃說「……但那些首輔大臣,各個是什麼下場?而我們鬥了這麼多年,又得到了什麼?」

    靖裕帝突然開口,那樣雲淡風情、再閒適不過的語氣「你們沈家……三代外戚,在朝廷內外盤根錯節,權勢熏天,也有數十年。這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不是麼?」

    沈蓮心猛然抬起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直視著靖裕帝的面孔。那男人在笑!他在赫然笑!那笑容彷彿在說「你們都是朕手心中的螻蟻玩物,你們還不知道麼?」

    「不必如此驚訝,淑妃——你們的小把戲,朕都可以當作沒有看到;你們背地裡把朕當成傻子、當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這天下只能是朕一個人的,誰想置喙,朕定叫他死——無論是誰!天朝絕不需要一家獨大的臣子,每一顆果實趨近成熟,朕都會動手除去——當你們沈家把第三個女兒送到朕身邊來,其實那個時候朕已經決定沈家,到此為止了。」

    沈蓮心雙膝一軟,委頓在地,她垂著頭,竟沒有淚,只是覺得可笑。自以為是——這滿宮的女人、滿殿的朝臣、滿天下的子民,都是多麼自以為是?他們以為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東西,渾不知所有的命運都掌握在面前這個男人的手心之中。

    無論陷她於今日境地的人是誰?是紫薇還是青薔,沈蓮心突然都不再怨恨,甚至覺得悲憫。死去的上官蕊;將要死去的自己;還未死去的沈紫薇、沈青薔、楊舜華、胡香月……滿門抄斬的上官家、黯淡消亡的言家、繁華鼎盛卻岌岌可危的沈家……原來都只是這男人手中的線牽木偶,他始終重複著這般「利用-扶植-冷遇-捨棄」的循環,就像是最任性的孩子,挑選一樣玩具、喜愛它,煩膩後隨即毀壞它,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沈蓮心為這一切而赫然感到可悲可笑。

    「……這就是『帝王之心』麼?那你的『人心』呢?」她忍不住問。

    ——他也曾替她畫眉,也曾稱讚她的美貌,也曾在她瓷白的肩胛上嚙出一個一個殷紅的齒印,她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靖裕帝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許久,方才答道「你們到朕的身邊來,難道是為了朕這個人嗎?你們既已下定決心委身『帝王』,難道還奢望朕以『人心』對你們?這滿宮的女人、滿殿的朝臣,誰不是在向一個皇座叩拜?誰不是在向一身龍袍諂媚?你們在乎過皇座上的人是誰麼?在乎過龍袍裡的人是不是朕呢?……真心對朕的,可以讓朕以『人心』相對的……那個人,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何必這麼黯然?你不是一直想當皇后麼?朕答應你,明天,你就是皇后了。朕會賜你最好聽的謚號;賜你讓整個天下側目,讓言官們的奏折紛飛有如雪片的最鼎盛的葬儀;你會躺在上官皇后身邊,在朕的地宮裡等著,你不會寂寞——」

    ***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你可曾去過江南?你可曾吃過蓮子?你可知那蓮心,究竟是什麼味道?

    ***

    夜風呼嘯而過,沈青薔靜立於平瀾殿內,窗外是子夜時分開始降下的、靖裕十三年冬天裡的第一場雪。

    「……主子,」點翠自簾外進來,不住抹著眼淚。

    青薔「嗯」了一聲,依然望著殿外,狂風夾著雪片從打開的窗戶的縫隙間倒捲進來,拍在她臉上,她卻彷彿毫無知覺一般。

    「玲瓏姐姐回來了,可傷得厲害,在後頭休息呢。她叫我回主子一聲,這幾天不能伺候了……」

    沈青薔依然緘默無語。

    「……主子?」點翠小心翼翼道,「落雪了,把窗子……放下來吧?」

    青薔忽然開口,卻只問「染藍呢?」

    點翠的聲音立時便啞了下去「染藍說……說她對不起主子,沒臉回來……我拜託紫泉殿的姐姐們照料了。」

    ——沈青薔的心中立時便是一痛,彷彿被人狠狠紮了一刀似的。

    晚了,她想,怕是已經……晚了。

    紫泉殿上上下下,怕是……一個也活不下來吧……

    染藍……染藍……

    青薔長長歎息一聲,搖頭道「……何必呢?不過是為著活命罷了,我不怪她——你再跑一趟,接她回來吧。如果……如果還來得及的話……」

    點翠忽然一陣鼻酸,哽咽道「主子……」

    青薔勉強一笑,心悠悠地沉落下去「快去吧……」

    小丫頭猛地一點頭,臉上的淚又落了下來。

    雪一陣緊似一陣,漫天飛舞的潔白花朵自鉛灰色陰雲的縫隙間飛舞而落,天地一片茫茫。沈青薔突然間便生出了一種奇妙的幻覺彷彿自己正旁觀著一場華麗的出殯——無數的看不見的手在向天空拋撒著大把大把的紙錢……沒有喪樂,沒有歌吹,有的只是那些隱形的逝者,她們的嚎哭與狂笑,生生攪在一起,融化成風裡的嗚咽。

    ——這場葬禮喧囂無比,卻又寂寞如斯。便宛如深宮女子,一生的故事似的。

    點翠裹著一件半舊的雪褂,腳踩唐屐,急急地去了;一行足跡旋即湮沒於不停下墜的殘瓊碎玉之中。沈青薔的眼睛定定望著她消失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思,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那遙遙的黑暗的彼端,忽然出現了一個渺茫身影。一席極致絢麗的宮裝,滿頭璀璨珠翠,只是立在雪中,一動不動,片言不發。

    「……姑母?」沈青薔愣住,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淑妃娘娘的時候,她便是這樣的裝扮,站在自己面前,宛若天上神仙。

    青薔忽然風一般衝了出去,不顧身上單薄的衣衫,不顧身後有人高聲呼喊……地上堆積的雪粉沾滿了她的繡鞋,不住融化,又重新凍結在一起;刺骨的冷,刮面的風,踉蹌的腳步,混沌的、看不見前路的世界……

    ——在那人影似曾出現的地方,雪地上空無一物,只有那滿眼寂寥的白。

    沈青薔只覺得越來越冷,冷得自己彷彿已被牢牢凍在原地,再也挪不開腳步。漫天飛雪默然降下,彷彿想要不顧一切地掩埋什麼似的……懸天有色,落地無聲。

    ——姑母,我其實……並不恨你,我更不想……報復……即使只是一顆「棄子」,依然是你,將我自泥潭一般的生命裡挽救而出;為我打開一扇嶄新的門;將我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擊碎;讓我睜開眼,正視這蒼天之下的瘋狂與殘酷……

    你做的這一切,青薔今生今世銘感五內。

    可是,我要活著……我一定要活著……我不想死……

    忽然,極輕……極溫柔的……便有如雪片一般,一雙溫暖的手落在她肩上,將她冰冷麻木、幾無知覺的肌膚喚醒了。一個宛如夢幻般的聲音在說

    「回去吧……你會凍壞的……」

    沈青薔深深垂著頭,她不敢轉臉去看他,她害怕自己難以自抑,會再一次在他面前慟哭失聲。

    「姑母死了,方才……我看見她了……」青薔低聲說道,聲音因寒冷和顫抖而哽咽著,「她就……站在這裡望著我……一直望著我……好像已看透了……我這一生似的……她在……對我笑……」

    「我知道,我剛從紫泉殿那邊來……」那個宛如鬼魅般、總是無聲無息出現的人兒回答,「不要再想了,人在下雪的時候總能看到一些異象——我也經常看到……我母親的……」

    「可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

    「我也殺過人……我第一次手染鮮血的時候,還是個孩子……」

    「不一樣,這不一樣。她是……是……也許……我曾經把她當成自己……死去的母親……」

    「……那麼——你後悔了麼?」

    沈青薔的身子忽然一個踉蹌,卻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輕聲回答「不……我不後悔的……我要活下去……」

    董天悟幽幽歎一口氣,扶她站穩,解下自己的雪裘披在她肩上,在她耳邊輕聲說著「那就沒有什麼的,不要再想了……回去吧……這件事情,不會這麼容易就結束的,若還有什麼事情發生……」

    ——你若找我的話,就在窗外懸一盞徹夜不息的燈;我一定會看見,一定會來的。

    ***

    雙臂、雙腿上都是笞傷的玲瓏,聽到小梁子的奏報,掙扎著自榻上下來,剛追到門外,卻忽然見那淒迷的風雪之中,出現了一個披著素色曳地長披風、影影綽綽的人兒,正姍姍歸來。

    沈青薔臉上的神情,彷彿也被這寒冷的天氣凍住了一般,有一種奇怪的殘忍和哀憫,宛若浮在表面的、一層精緻的殼——只那雙眼,那雙炯炯的永不服輸、永不放棄的眼,彷彿火焰般熊熊燒著,照亮這慘白而死寂的雪地,照亮這骯髒而無情的夜空。

    ——莫名的,玲瓏忽然間便想起了,自己初次見到沈青薔的那一天她一動不動的坐著,彷彿再嫻靜規矩不過,可偶爾目光流盼,卻滿是關不住的神采飛揚……那個曾經的無邪的少女,已經死了吧?已經被……徹底埋葬在這空曠的雪地裡、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即將到來的這個冬天,一定很冷……非常、非常冷……

    ***

    《本朝實錄》載靖裕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淑妃沈氏薨,上甚哀之,為之輟朝十日,終以後禮葬。世稱為「悼淑皇后」……

    ……十二月,悼淑皇后之兄、吏部尚書沈恪,於大喪間縱子嬉戲、流連娼家……如是種種大不敬之舉。上怒,恪連降三級,罰俸一年,閉門思過;恪子淳,杖斃;恪子敦,流徙……

    ……靖裕十四年五月,婕妤沈氏生皇五子,賜名天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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