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薔天 卷二(修改版) [35]珠簪
    青薔離了蘭香,沿著抄手遊廊回轉,踏上石子路。這一趟卻不再向正殿而去,反折回自己所居的平瀾殿。還未到門前,已看見太監小梁子倚門而立,見了她,反吃驚「主子,您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青薔問「她們呢?」

    小梁子回答「三位姐姐方才跟著紫泉殿的人回來了一趟,在屋裡好一陣翻騰呢!也不知那些人要找什麼,我們可又不敢問,走了好一會了,還沒見人。」

    沈青薔只點點頭,不再說什麼,轉身進了門。玲瓏並點翠、染藍是隨了她去拜見淑妃娘娘的,但一場紛亂後,便都不知哪裡去了。沈淑妃心中,現下不知對她幾多懷疑,顯然是扣住那三個丫頭不放了。

    青薔依舊不急不徐,轉進內堂,屋裡面目全非,幾口箱子大開,裡頭的包袱匣子都給人挪了出來,攤開在幾上榻上,四時新舊衣服並些零碎玩物雜陳滿地。小梁子跟了她進來,語尾隱隱帶著哭音「主子,不是我們偷懶,實在是不知如何處置才好……」

    青薔道「不妨事,你出去看著吧,誰來了,都先通報一聲;她們三個若回來了,速叫進來見我。」

    小梁子猶豫著,終是轉身出去了。

    沈青薔立在屋內良久,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便走到几案邊,順手取來那件盛首飾的雕漆匣子,一屜一屜打開。裡面顯也是匆忙塞滿的,雜亂無章,東西倒似不見少;她挑了一陣,越挑越覺心神不寧,索性提起匣子倒轉過來,嘩啦啦金銀、珠翠、寶石、貓眼兒瞬時傾了滿桌。幾個寶石戒指沿著平滑的几案滾落下去,打在石頭地面上,聲音清脆好聽。她從那堆東西中,單撿出支金絲鐲子,套在腕上。輕舒一口氣,心神便略略定了下來。

    便在此時,忽聽內堂的窗扉叩叩作響,青薔的心猛然一顫,隨即平復,她走到窗前,從內裡拔開銷子,輕輕推開——見到窗外之人,先一喜,卻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那裡站著點翠,滿臉通紅,額上都是汗水。

    「主子?」點翠似有些不可置信,「真是主子?」

    青薔點頭,卻問「她們呢?」

    窗外是一片扶疏花木,點翠側身在花木之間,仍忍不住東張西望,許久,才壓低了聲音回答「玲瓏姐姐叫我快回來找主子,大事不好了。」

    沈青薔道「你莫急,慢慢說,不急於這一刻的。」

    「怎會不急?」點翠簡直便要哭了出來,「主子不知道方才有多凶險,我們本在紫泉殿外候著,忽然就有許多慎刑司的公公們過來,說是宮內犯了禁物,要去各處抄檢。便押著我們回來好一陣翻哪……倒不是怕翻出些什麼,就怕他們偷偷拿出些忌諱塞在咱們的東西了,到時候有口難辯——我和玲瓏姐姐心驚膽戰跟著,幸好有驚無險。我們只當過了關,被人帶到側殿那邊,說等主子出來就沒事了,誰知——」

    「——誰知淑妃娘娘又叫了你們去,可是?」沈青薔接過點翠的話,問道。

    點翠大睜著眼睛,拚命點頭。點著點著,兩個眼圈便紅了

    「主子,怕是要壞事……玲瓏姐姐才挨了打出來,現下又叫了染藍進去呢;那丫頭素來是個膽小怕事、貪生怕死的,只怕此時……玲瓏姐姐叫我偷個空兒跑回來,叫主子早做準備為是。」

    青薔歎息一聲「傻丫頭,只你玲瓏姐姐知道,我便不知道麼?你白白跑回來,若給人發覺,沒罪反有罪了。」

    點翠小嘴一撇,淚光盈盈,道「玲瓏姐姐說了,若是主子再沒有辦法,橫豎大家死在一處就是了……若是、若是主子再沒有辦法,也算是點翠看錯了人,點翠即使死了,也不冤枉。」

    沈青薔搖頭歎息,從懷裡取出一條絲帕,隔著窗子替點翠擦了臉上的淚水,小丫頭巴巴望著她,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那淚卻方擦乾淨,轉眼又落個不停。

    青薔緩緩道「你玲瓏姐姐說得對,現下是到了危急的時候。你聽好,一會兒我走了之後,你便往碧玄宮去,一路上若有人問,你只說自己素來是與蘭香親厚的,來尋人……」

    「蘭香?婕妤身邊的蘭香?」

    「是,蘭香已去了,這光景說不定都要到了。她求我救沈紫薇,我便告訴她,但她若真不怕死,大可去求碧玄宮裡的皇上;這宮內的人都道兩宮娘娘為尊,卻全然忘了,再怎樣的尊榮,也是皇上給的;而沈紫薇的肚子裡,正有皇上的孩子——你這便過去,一切隨機應變,只躲過淑妃娘娘派來找你的人就好……」

    點翠不迭點頭,又忍不住道「那玲瓏姐姐怎麼辦?」她隻字不提染藍,想是篤定染藍早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回了給沈淑妃,心下惱恨,已不當她是自己姐妹了。

    青薔慢慢問「你玲瓏姐姐若知道我此時趕去救她,當會怎樣?」

    點翠急道「主子千萬莫去!那是自投羅網!」

    青薔淡淡一笑,輕咬下唇,頷首道「沒錯,現下誰也救不了她,但只要她能熬過今天,明日就不會再有害她之人。」

    點翠愣愣望著青薔,望了良久,終於狠命抹了抹眼睛,對著青薔,隔了窗子拜倒,顫聲道「主子,點翠信你。點翠這條命,本就是跟閻王爺賒了來的——今日即便死在一處,又有什麼?大家一樣熱熱鬧鬧的!」

    青薔忽道「兩年前,鄭更衣死時,按理隨身宮人都要殉葬吧?你們怎麼逃過那一劫的?」

    點翠全沒料到沈青薔會突然提到這一節,剎那間反愣住了,半晌才答「主子……怎麼知道的?」

    青薔反問「事到如今,還要隱瞞麼?」

    點翠忙搖頭,答「鄭姐姐……不、鄭主子去時,我們本也要跟著去的,但……不知道宮裡誰傳出話來,只說這麼多年未見『白仙』娘娘顯靈了,怎麼就突然又出來了呢?再後來……便報的鄭主子是尋常病故,著意壓了下來,只差一點點——據說當年『白仙』顯靈死去的主子娘娘們,身邊人都跟了去的……」

    青薔長歎一聲,終於笑了「我明白了,你去吧。」

    點翠尚猶豫不決,躊躇許久,大著膽子問道「那主子您呢?」

    青薔一笑,垂下頭,摸了摸腕上的鐲子,莞爾道「我去找個人,借件東西;只要過了這一關,大家都能活著,那便來日方長了。」

    ***

    沈青薔再不耽擱,出門喚了小梁子到身前,囑他跟著,另吩咐小喬子看門,便又出了平瀾殿。這次卻還不去正殿找董天啟,反轉到流珠殿外,還未進去,已聽見裡面淅瀝嘩啦一陣亂響。

    殿外守著幾個慎刑司的太監,卻不見一名侍衛,沈青薔還未走上台階,其中一個已道「這位娘娘,此地看押重犯,不得進的。」

    沈青薔回過頭,對他璨然一笑,反問「你可知我是誰?」

    那慎刑司是專管宮人懲罪行刑的所在,因恐殺乏之氣沖犯各位貴人,雖隸屬內廷,卻只在外廷行走,非召不入,倒真不熟悉宮內的各位主子娘娘。他只見青薔品級不高,卻全沒料到竟有此一問,當即心下惶恐,俯下身子,極謙卑地口稱「不知主子是……」

    他話沒說完,青薔身後跟著的小梁子已斷喝一聲「你當的什麼差?怎連沈寶林都不認得了?」

    青薔則笑道「這位公公我也瞧著眼生,偶一錯了,那也不妨。原是我考慮不周,要不然,小梁子,我們便回淑妃娘娘那裡去,討個信物再過來吧……」

    小梁子脆脆答應一聲。

    那太監一聽是「沈」寶林,又一聽「淑妃」二字,早忙不迭道「是奴才不長眼,娘娘千萬莫怪罪。」說著身子一閃,早已讓開了道路。

    沈青薔再不跟他廢話,輕移蓮步,昂首而入。

    流珠殿內的紛亂程度,遠非青薔那裡可比。古玩翻倒珠簾散落,那幅唐人真跡《曲江行樂圖》早被人自牆上扯落,生生撕成兩片,丟在地上。沈紫薇站在這一片狼藉之間,抱著一柄古琴,口中呵呵作響,也不知是哭是笑。

    突然,沈紫薇轉過身來,直盯著沈青薔的臉,目光呆滯、神色木然,望了好一會,突然一擺臂,將手中價值千金的名琴向青薔砸過來。

    ——她想是已鬧了許久,此時早已力竭,那琴方離了她的手,便重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頓時金弦四散,玉軫崩飛。

    沈青薔一動不動。

    「你來幹什麼?出去!給我滾出去!」沈紫薇的聲音竟已暗啞。

    青薔站在那裡,面無表情。她忽然想,若此時紫薇哭著說「我錯了,求你救我」,她會不會動搖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樣的事情是不會發生的吧?沈紫薇也許寧願去死,也不願在任何人——特別是她的面前低頭。

    ——心比天高,性如烈火,我的……「姐姐」。

    「我來看看你,」沈青薔道,「看看你如今的落魄模樣——你騙我之時、害我之時、毫不猶豫陷我於死地之時,可曾想到今天?」

    沈紫薇「哈哈」一笑,更覺聲音嘶啞難聽,她咬牙罵道「賤人!跟你娘一樣,最會裝成一副純良溫順模樣,專事勾引男人的賤貨!我娘天天罵『小狐媚子』、『妖精』、『賤貨的小崽子』!哈哈——」

    沈青薔不動聲色,只是一直望著紫薇,她一頭如鴉的雲鬢早已散亂不堪,兩眼精光綻放,狀若瘋魔——她突然欺近兩步,來到青薔身邊,壓低了聲音,輕聲道

    「你別以為你贏了,真正贏的人還是我……你知道我肚子裡的是誰的孩子?是他的!是他的!哈哈……哈……」

    那笑聲倏忽不見,紫薇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喝道「為什麼?你為什麼不生氣?不難過?你就不嫉妒麼?」

    青薔毫不掙扎,搖搖頭,輕聲反問「我為什麼要嫉妒?」

    紫薇似乎糊塗了,滿臉錯愕,猶豫再四,方道「你……你不愛他麼?你沒和他在一起麼?」

    ——那自己一夜一夜令人瘋狂的幻想,一夜一夜把一根根錐子扎進心底最柔嫩的深處,又是為了什麼?

    沈青薔依然是那副八風不動的神情,右手把左腕上的鐲子轉了一轉,輕聲道「愛?在這宮裡談『愛』,你就不覺得可笑?」

    「我不愛任何人,我也從不奢望任何人愛我。我只知道,對我好的,我也要對他好;對我不好的,我大不了不理不睬便是;我不是聖人,但我絕不願隨意戮害別人——倒是你,該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麼——連心都沒有的人,拿什麼來談『愛』呢?」

    沈紫薇臉色大變,眼見又要暴起,沈青薔卻已搶先一步,劈手重重打在她臉側,冷冷道

    「這是你教我;也是你欠我的——『姐姐』。」

    ***

    沈青薔抽身出門,門外守著的慎刑司太監們見她面色沉重、難看之極,全都把脖子縮了回去,一句話都不敢問,眼巴巴看著寶林娘娘風一般走了。小梁子連忙追上過去,緊緊跟在沈青薔身後。

    兩個人直走了半刻,青薔這才停下腳步,縮身在一處假山背面,低聲吩咐小梁子「若看到人,立時大聲呼喊,懂麼?」

    小梁子點頭不迭,答應著,四下搜尋去了。

    沈青薔倚著山石,心口猶自怦怦亂跳。她其實並無把握,只是賭;生死成敗全在這一舉,只看自己賭的中不中……忽而,她慘然一笑,有什麼呢?難道現下的活法,就真比死去強麼?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捲起長長的宮裝袖子;攤開手心,裡面躺著一隻再樸素不過的琺琅花托嵌明珠金簪。

    ——她還記得,很久很久之前,婕妤娘娘曾用這簪子將杏兒的掌心扎出血來,她的那一番盈盈笑語猶在耳邊「……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卻沒有吧?」

    賭吧,沈青薔!賭上你和你身邊人的命運——為了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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