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寶林素來就是個小處精明、大處糊塗的,這一遭著意討巧,可還沒得意多久,便無謂替人受過,挨了紫薇狠狠一巴掌;她心中滯氣,偏又無處發洩,猛然間就想起與青薔之間的芥蒂來。姐妹二人的帳登時全算在一人身上,這句話衝口而出,幾乎未加思索。待看見人人滿臉異色望她,自己反而有些訕訕,氣先餒了,囁嚅道「婢妾身份低微,只是……只是隨便說說罷了,沒有旁的意思……」
沈淑妃卻道「鄧妹妹,你位份雖不高,但此刻既代表著胡昭儀和昭華宮,那麼無論是誰,都不能輕忽你口中之言——想說什麼,你便說吧。」
鄧寶林見淑妃娘娘那一番和顏悅色模樣,又聽她話中似有將自己另眼相看之意,不禁膽氣又壯了些,幹幹笑道「娘娘,婢妾只是覺得沈寶林行事可疑,她……她……」
她本想將萬壽節那一晚,盛宴散時撞見沈青薔的情形說出來,卻忽又想起沈青薔正是淑妃娘娘的親侄女兒,說不定那一夜正是依照著沈淑妃的吩咐行事,自己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說破,可不是要連娘娘都得罪了?連忙住口,心下不斷懊惱自己多嘴多舌,到如今騎虎難下。
她卻不知,淑妃娘娘此番險些死於「內鬼」之手,雖說逮住了個沈紫薇,對另一個侄女兒卻也一併懷疑起來。見鄧寶林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更是疑竇暗生,心下不住盤算,難道沈青薔真的是個玩弄心計的老手,連自己都騙過了;難道這一切竟是她在暗處謀劃主導?
大凡越是城府深沉的人,越喜歡以己度人。淑妃娘娘又想到青薔與天啟一向親厚;想到每次叫玲瓏來問話時,她在自己跟前的前言後語……越想越是心驚,越想越是可怖,半分可能也轉眼暴漲到九分,幾乎便要篤定了——沈蓮心的目光中戾氣縱橫,便如一條劇毒的蛇,狠狠咬在鄧寶林臉上,一拍几案,厲喝道
「敕令在上,你還敢推三阻四?也不摸摸自己頭上,到底有幾個腦袋!」
這一下,鄧寶林再也不敢推搪,忙道「也沒有別的什麼!只是婢妾在萬壽節夜裡,皇上離去之後又看到了沈寶林,表情模樣都是古古怪怪的……婢妾想,說不定和今日之事有關呢……」
她此話一出口,沈淑妃臉上的表情頓時緩和了不少。不止是她,在場之人倒有半數也都看見了那個披著綠羽紗離去的「沈寶林」,此時也不禁紛紛露出既詭秘又瞭然的神情。
誰料,鄧寶林頓了頓,續道「……婢妾看見她只穿著內裡的單衣,滿臉驚慌,神色不定,皇上都離去許久了,才不知從哪裡突然冒了出來——不止婢妾,胡昭儀、王美人,好些人都看見了呢!」
四下裡不約而同傳來極低的訝異之聲。
沈淑妃坐在椅中,身子隱隱一晃,開口問道「寶林沈氏,可有此事?」聲音竟然都帶著顫,歷來一片莊嚴寶相的淑妃娘娘竟然如此激動,實在少見。
沈青薔低眉順目,毫不動容,緩緩答道「啟稟娘娘,並無此事。」說著轉過身,從身後侍立的宮女手上拿過那只宮匣,捧在胸前,毫不猶豫打開蓋子,目光直視鄧芳,甚至不向匣中投去一瞥,坦然道「鄧寶林,我與你無冤無仇,實不知你因何誹謗於我……或是你看錯了人,也未可知。但你既然懷疑,我便開與你看——我的匣子定然是空的,因為青薔並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良心之事。」
鄧寶林忙搶白「你——」
「你」字一出口,卻無論無何再也接不下去。那匣中果然是空的,難道竟沒查出半點疑竇?難道是兩宮娘娘有意偏袒於她,卻不過在眾人面前裝裝樣子,已示公正不阿?
鄧寶林越想越是糊塗,越想越是害怕。已不知暗地裡埋怨了自己那張嘴多少次,實在不該逞一時意氣,快嘴快舌,以至於惹來如此麻煩。
——幸好,淑妃娘娘在沈青薔臉上望了許久,終於點點頭,說道「沒有就好……想是天色太晚,鄧寶林看錯了人——既無事,那便散了吧,大家都辛苦了,惠妃娘娘,你看如何?」
***
眾妃嬪出得門來,早有自己的宮女太監在外久候了。青薔出來得早,來到院中,四下張望了一番,卻不見玲瓏,甚至連點翠、染藍也未過來。她心下已隱約有些預感,當下不動聲色,只向紫泉殿方向而去——無論如何,她實在是放心不下董天啟。
誰成想,才轉過遊廊,冷不防側裡竄出一個人來,卻是個從沒見過的十二、三歲小宮女,劈面便問她「你是沈寶林麼?淑妃娘娘召喚呢。」
青薔問「你是誰跟前的,倒拿假話誆我?既是淑妃娘娘遣來的,又怎會問我是不是沈寶林?」
那小宮女跺腳道「我是新到這個宮裡的,你這個人,憑地多疑,快和我走吧!」說著,竟當先去了,走兩步還回過頭來沖沈青薔一笑「寶林娘娘,快些來啊!」
沈青薔無奈,只有跟了她去,沒走兩步,兩人已來到一處僻靜之地,一個穿淺絳色衫子的人兒早已站在那裡,一見她來,便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下去,待抬起頭來,青薔已認出了她,她輕聲道「蘭香,原來是你——」
沈家陪進來的貼身丫頭,沈紫薇的心腹,流珠殿的大宮女蘭香,又磕了一個頭,方站起身來,對那小丫頭說「杏兒,你去四下看著,莫叫人過來。」那小丫頭爽利答應,笑著便去了;沈青薔似有些恍惚,問「她……是杏兒?」蘭香微微苦笑,點了點頭「我們作奴才的,不過是主子的一件玩物,主子愛叫什麼,便叫什麼——是,她也是杏兒。」
沈青薔正覺惻然,忽聽蘭香道「寶林娘娘,求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家小姐吧!」
沈青薔轉過頭去,直盯著蘭香的臉,緩緩道「你求我救她?你家小姐如何對我,你不會不知道吧。」
蘭香道「我家小姐是做了對不起沈寶林的事,但沈寶林難道就沒有做對不起她的事麼?既然各人都有錯,您便高抬貴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沈青薔怒極反笑「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原來反倒成了我對不起她?」
蘭香道「二殿下原與我們娘娘多麼親厚,自您來了,便越來越生分了,難道不是您在後頭說了什麼話的緣故?還有大殿下的事……我們娘娘落到今天這步田地,難道您心裡就絲毫也不覺愧疚麼?」
沈青薔真想對這忠心耿耿卻愚蠢透頂的丫頭說你可知你們小姐究竟都做了什麼?她是怎樣屢次三番給自己下絆子,又是怎樣恨不得將自己置於死地而後快的,她連一個小小的孩童都不放過——難道這都是別人對不起她麼?她還有人心麼?
——可是看著蘭香那熾烈的眼睛,即使她這麼說了,又有什麼用?
沈青薔輕歎一聲,道「我並無愧疚,你也不用再說什麼了。我雖不像她那樣視人命如草芥,但我亦不是以德報怨的聖人。我無法救她——即使我能救,我也不會救的。」
說完,沈青薔轉身欲去,蘭香卻不死心,已搶著攔在她身前,急道「寶林娘娘……不、不,二小姐!蘭香求您了!那是您的親姐姐啊!我家小姐是苦命人,她每天過得什麼日子,您不知道,我知道!自從……自從那……離去之後,她從沒有真心笑過一次,沒有一夜能安然睡到天亮。人前是再光鮮不過的,可人後呢?我也知道求您是強人所難,可我實在沒有辦法了,除了二小姐您之外,這整個皇宮裡,蘭香實在想不到第二個人——求您了,哪怕你去向淑妃娘娘求個情,去試一試也好啊!」
沈青薔待她說完,方道「蘭香,你說句良心話,即使我救了她,她以後便會放過我麼?」
蘭香登時愕然。身子緩緩委頓於地,淚如雨下。
「怎會這樣……」她茫然道,「怎會這樣?無論是淑妃娘娘還是兩位殿下,為什麼從沒有人真心對待我家小姐,為什麼他們喜歡的都是你?你有什麼好?你說!你究竟有什麼好?」
沈青薔道「你以無心對人,人自然以無心對你……我並不覺得誰對我怎樣,我也並不覺得自己哪裡好,人若犯我,我也不會引頸就戮的——但至少對一個十歲孩子下毒,然後見死不救的事情,我還做不出來。」
蘭香道「下毒?我家小姐並沒有下毒!明明是、明明是二殿下自己服了藥……怎的,你竟以為是我家小姐做的?」
沈青薔心裡猛然一陣狂跳,一把抓住蘭香的手臂,急急問她「你說什麼?」
蘭香慘笑一聲,輕聲道「怎的,你還不知道麼?二殿下的毒,原是自己下給自己的——他才不過十歲,說出去有誰相信?二殿下之前和小姐可有多麼好,小姐對他也是真好——你以為只有你才會真心待人麼?若不是小姐,二殿下在淑妃娘娘那裡,成年累月的山藜吃下去,毒素一日一日積在體內,早已終身躺在榻上成為廢人了,還能像如今這樣活蹦亂跳的?我真為小姐不值,憑什麼憐憫他?憑什麼救他?那一日,二殿下看到小姐偷偷哭泣,還急急問她為什麼,是為了誰,那樣認真的樣子,說要替她報仇……可結果呢?到頭來連這樣一個小孩子都騙了她,連這樣一個小孩子都全然忘了她的好,只記得她的壞處——這公平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多少謎團轟然炸開,那麼多破碎的鏈條終於連接到一起。不知怎的,沈青薔的眼中竟猛然間湧出眼淚——原來竟是這樣的
淑妃娘娘早想除掉這個可能危害到自己兒子前途的前皇后嫡子,便給他經年累月吃某種會讓人癱軟站不起身來的慢性毒藥;但知曉了這一切的沈紫薇卻於心不忍,告訴了天啟真相,救了他——怨不得二殿下才那麼小,卻於飲食上處處小心、處處提防;怪不得他故意親近自己,卻又三番五次給自己下絆子……原來都是因為沈紫薇!
萬壽節那夜,董天啟猛然遭人撞破,又想起紫薇說過的自己的「壞處」,自然只顧保全自身,而把她推入死地……後來,是紫薇在旁邊煽風點火,對他說了些什麼吧?抑或是董天啟受了驚嚇,便私下裡去找紫薇商議——他們以為她定然會把萬壽節夜裡看見的那件事告訴淑妃娘娘,而淑妃娘娘若知道二殿下已洞悉了自己的毒計,不會猜不到是誰在幫忙……她會怎樣做呢?定然是一個都不放過吧!沈紫薇和董天啟,他們若不想死,便只有聯手一搏,兵行險路,便只有先下手為強!
——只是,無論二皇子有多麼天資聰穎,他也不過只有十歲。他自然想不到,此時的沈紫薇,已不是當日救他的沈紫薇。此時的婕妤娘娘身懷皇嗣,心如鐵石;而他已成了她前路上的絆腳石……
如此一個連環毒計,沈紫薇一人設計了淑妃娘娘和董天啟;卻全沒料到沈淑妃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張王牌,反在危急之間起死回生,一舉顛覆了這一局!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