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薔此時心中怦怦亂跳,背脊上冷汗叢生,分明進一步是死,退一步亦是死——索性一咬牙,不進不退,抱殘守缺,把這個大謊繼續掰下去。畢竟仙靈神怪之事不可捉摸,宣稱自己得遇仙緣固然無稽,但只要你有膽子咬著牙堅持下去,他人一時之間倒也難辨真假……料那楊惠妃縱使心中一百個不信,也斷不敢當著眾人的面駁斥她怪力亂神口出胡言——那才真的是褻瀆了神聖,犯了靖裕帝的大忌。
果然,惠妃娘娘臉色一變,啞聲道「沈寶林,你可想清楚了。你是侯爺家的小姐,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自與一干僕役奴婢不同;你又年輕,偶有不謹慎之處,皇上和本宮都能體恤,不過降上一級、罰些分例、略施薄懲也就完了。但你若在這裡信口雌黃,便是欺君罔上的罪過,莫說你自己性命不保,你們沈家怕是也要受牽連的。」
沈青薔淡淡一笑,微閉雙眼,深吸一口氣,不急不徐地答道「婢妾並不敢欺瞞娘娘。」
——略施薄懲?在這個宮牆之內,只要授人以柄,必定處處掣肘,絕不是什麼「略施薄懲」便能了結的。既已下定決心破釜沉舟,自然絕無回頭之理!
果然,楊惠妃狠狠瞪了她一眼,卻再也說不出什麼,終是拿她的彌天大謊沒有絲毫辦法。
便在此時,內監進來通報「陛下駕到!三殿下駕到!」嘈雜喧囂的萬壽閣,頓時一片肅然。
靖裕帝是與他的第三子董天旒一起來的,三皇子今年八歲,個子幾和十歲的二皇子天啟一般高,但總是一副精神委頓、面有菜色的樣子,比起雪團兒、玉人兒一般的二殿下,頓時黯然失色。宮內傳言,當年沈妃和楊妃幾乎同時懷上皇嗣,經太醫院的太醫診斷,兩個人懷的又都是皇子。楊妃之子原應早於沈妃之子降生,卻不知沈淑妃使了什麼手段,尚不足月便誕下了三皇子,在齒序上佔得先機——可誰料不久後楊妃竟生下一位公主,沈妃這一番心血、一番苦楚卻是全白費了,三皇子也因此先天不足,一直病懨懨的,頭腦言語都不怎麼機敏,連靖裕帝都不甚喜歡他。
聖駕既至,滿座妃嬪齊齊起身,向皇上叩拜,口中三呼「萬歲」,三呼「萬壽」!靖裕帝隨手一擺,示意不必虛禮,只道「沈婕妤呢?快扶她起來。」
御前大總管王善善忙不迭答應,走到淑妃一席,顛顛去攙扶只拜了一半的沈紫薇。待伺候沈婕妤安然落了座,才顧得上向席上其他主子問安。
三皇子董天旒耷拉著腦袋,蹭到母親沈淑妃身邊,怯生生叫「娘——」
沈淑妃無限疼愛,溫言問道「旒兒,藥吃了麼?書讀了麼?還不快向你父皇祝壽?」她伸出手去,想要愛撫親子的頭頂,卻不防董天旒一縮身,躲過母親的觸碰,逕直藏到了乳母身後。
在極短的一瞬間,淑妃娘娘的面上轉過一道淒色,她極為尷尬地收回手去,摸了摸自己耳上懸著的金墜子,轉過頭去。
一見靖裕帝駕臨,沈青薔便趁機回到席上,躲在淑妃和紫薇身後,隨眾人叩首。楊妃隔著人群依然在狠狠瞪她,那眼光似想從她臉上挖下一塊肉來。青薔暗自鎮定,一味低眉順目,待眾人一叩一起過後,見楊妃終於不再理睬她,似已放棄,青薔方敢長舒一口氣。
靖裕帝升座,樂工們依時依例奏起《慶皇恩》、《萬壽頌》等應景吉樂,無數珍饈美味流水般送了上來。沈青薔自是一直緊揪著那顆心,四下裡諸人卻已漸漸鬆懈下來沈紫薇嬌聲喝罵著奴才們伺候的軟墊不夠舒服;董天啟拉著他畏畏縮縮的三弟唧唧呱呱不休;沈淑妃趁人不在意,俯身在青薔耳邊低聲道了句「方纔很妥當」……一時間萬壽閣內又喧鬧起來。
壽宴開處風光好,別家倒還罷了,三位娘娘兩位皇子——只錦粹宮這一席委實熱鬧非凡。
——便就在這樣觥籌交錯、亂糟糟鬧哄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盛景裡,突然有人在唱歌。
起初誰都沒有聽到,即使聽到了也並未在意,只當是樂工們變著法兒頌聖討巧的新花樣兒。但不久便有人隱隱覺得不對,那歌聲雖渺渺茫茫,聽不出唱的是什麼,但音調分明轉折詭譎,赫然有種說不出的淒厲味道。
——明明是繁華世界極致盛宴中的歌聲,卻那樣陰森森的,令人不由想起淒風冷雨青楓林內的鬼哭。
——這世上真的有鬼、有神、有仙靈存在麼?
萬壽閣內漸漸安靜下來,那聲音也漸漸清晰,聽到的人自然也漸漸增加……到後來明月相照,紅燭高懸,滿殿寂靜——寂靜到沈青薔簡直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此時那歌聲已然清晰可辨,那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的聲音分明在唱「……風蕭蕭兮月慘慘,玉符委地無人管。明朝但請憑欄望,一夜落紅滿鞦韆……」
沈青薔渾身一顫,心中已然洞若燭照。她知道這是誰了——只一瞬間,自己彷彿又看見了夕陽裡、濃香中,那些條條垂落宛若果實的青色木牌。
這四句古風便用硃筆寫在其中一塊木牌之上,那塊木牌現在還躺在她的衣箱下面;也正是因為這塊木牌,她才險些命喪羅網……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救了她的……那個人,她無時無刻不想忘卻,可是……也許……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一道白影突然自半扇敞開的窗前一閃而過,幾個站在窗邊膽小的宮女,當即給嚇得魂飛魄散。萬壽閣內不知是誰突然尖聲呼喊,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白仙』!『白仙』娘娘顯靈了!」
靖裕帝早已自御座上站起身來,簡直似被精怪迷惑住一般,逕向窗邊而去。一室的人呆若木雞,全然忘記了該當如何。只有服侍二皇子的老太監張淮突然大喝一聲「聖駕在此,誰敢衝撞!」
那歌聲驟然停頓,片刻後黑暗中有個聲音低低一笑「如此佳節,作兒子的給父皇獻歌一曲,也有不妥麼?」
——伴著那低低的笑聲,眾人眼前一花,已有個雪白的影子穿窗而入,幽幽來到御座前,步履飄飄忽忽的,真有三分鬼氣,膽小的妃嬪宮女,早給嚇得叫出聲來。
那自然便是大皇子董天悟無疑。
董天悟臉上的神情陰冷森然,似笑非笑。他面對靖裕帝,跪下叩首行禮,口呼「兒臣祝父皇萬壽——」那「萬壽」二字語音拖得極長,聽上去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他那身不吉利的白衫在燈影下亮得刺眼,沒人敢在皇城中穿這樣代表卑賤、預示死亡的顏色,他竟穿著這樣的顏色來給他的父皇恭賀聖壽!
場面一時間彷彿凍結,面對這樣的變故,所有人猝不及防。
坐中人大多數並不識得大皇子真容,但聽他口呼「兒臣」,也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人盡皆知,董天悟雖生母身份低微,卻頗受靖裕帝偏愛,誰料他竟然大鬧壽筵……如此行徑,實令人瞠目結舌。
果然,靖裕帝龍顏大怒,劈手奪過一隻酒樽丟向他的長子。罵道「孽障!你……你不氣死朕,便不甘心麼?!」
在場的上至妃嬪、下至奴才,從未見過皇上如此震怒。當下各個心知大事不妙,唯恐將這勢比雷霆的「天子之怒」引到自己身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哪裡還敢出言勸解?
董天悟卻依然故我,那酒樽堪堪擦著他的鬢邊飛過,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轉。他則立在那裡紋絲不動,臉上還是不變的莫可名狀的笑容。
——舉眾噤聲、鴉雀不聞之時,一個稚嫩的童聲便顯得無比清脆可愛。
小小的二皇子董天啟從淑妃娘娘的懷中跳起來,甜甜招呼「皇兄,來和我們一處坐!」
對應這萬萬沒人能料到的變故,在後宮詭斗中安身立命多年的這一干主子奴才們,想的太多怕的太多顧忌的太多,便都及不上一個孩子了。
董天悟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臉上譏誚的笑容早已消失乾淨。而董天啟則兀自興高采烈地向他招著手,嬌嫩的臉蛋紅撲撲的
「皇兄,你這個樣子真好看,就像是青薔給我講的神仙——你是來扮神仙給父皇祝壽的嗎?」
董天悟的眼飛一般地掃過左邊第一席,沈淑妃正將天啟嬌嬌嫩嫩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呵疼呵愛,笑靨如花。
這個母狐狸今夜一改往日富貴奢華氣派,只穿了件淺玫色的素淨宮裝,頭髮簡單挽起;反倒是身旁的沈婕妤、沈寶林姐妹二人一著紅一著青,光華燦爛不可逼視。
——那兩個女人,一個目光盈盈的盯著他,彷彿滿含眼淚;另一個則垂頭不語,手裡拈著一角糕餅,已然捏得粉碎,卻猶自恍然不覺。
董天悟向天啟道「方纔你說什麼?」
二皇子又是嘻嘻一笑「神仙不就是皇兄你這般打扮嗎?父皇最喜歡神仙了,他看到神仙來祝壽,不知道多高興呢!」說著轉頭對靖裕帝嬌聲道,「父皇你說是不是?」
面對如此嬌兒,縱是龍心似鐵,也要軟化了。靖裕帝的面色雖依然不霽,卻也不再發作。他憐惜地望著天啟的笑臉,又望了望似有些茫然的天悟,終於點了點頭。
董天啟拍手笑道「你看!你看!父皇也說是呢!皇兄快來和我坐,我好想你!」
堅冰上一旦鑿出個窟窿,下剩的事情便容易許多,再不長眼色的奴才也懂得該當怎麼做了。御前總管王公公撇著腿,招呼小太監們又抬來一張椅子放在淑妃娘娘席上——就放在二殿下的身旁。
董天悟走過去,落座。
《慶皇恩》的御樂又奏了起來,旋即把一切都蓋住了,嚴嚴實實地,彷彿從未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