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十三年三月,吏部尚書沈恪次女青薔召選入宮。
時年,帝三十有四,青春正盛。除卻早夭者,計有四子三女。
長子天悟十九歲,故後宮庶人白氏出。
嫡子天啟十歲,故皇后上官氏出。
三子天旒八歲,錦粹宮淑妃沈氏出。
四子天慶兩歲,慶熹宮惠妃楊氏出。
鳳位空懸,東宮未定。
舊有慣例,三年一採選,聘公卿士族臣屬名媛;三年一徵選,納寒門小吏鄉野姝色。名目有別,身份懸殊,待遇自也不同。採選一次多不過八、九人,入宮便依父兄官職、人品才貌封為六品寶林至四品美人;若能得寵有娠,誕下皇子,不但妃位可盼,終有一日登臨鳳位母儀天下也不是毫無指望。而徵選一次則少說有數十人中選,入宮後除特別出眾的三四人可充任八品更衣外,多數都作普通宮人對待;徵選諸女即使生子,到老到死也不過一個三品四品的位份罷了。
沈青薔入內的靖裕一十三年,其實即非採選之年,亦非徵選之年。待到三月,卻突然抬進一個人來。一時間宮內宮外,都是議論紛紛。
宮內的三千粉黛自然擔心這非常時候抬進來的女子是個受皇上另眼相待的「非常人」,平白多出一個勁敵;朝中的士大夫和言官們,則對沈氏一門送第三位女子入宮頗有微詞——沈淑妃如今在宮內和楊惠妃分庭抗禮,沈尚書的長女也早於靖裕一十二年採選之時中選,一入宮便封為美人,不過一年光景,如今已是沈婕妤了。沈家本出身微末,並無尺寸之功,只因機緣巧合,一位沈姓女子生下了皇帝的龍兒。傳自本朝,已連續三代身居外戚之首,沈恪更是身為吏部「天官」,向來令那些文人和世族子弟們又妒又恨。如今又值中宮虛懸,內裡的絲毫風吹草動,傳到朝堂上都是驚天波瀾。
三月十三日,七位御史聯名的折子便承到了靖裕帝手上;次日折子回給內閣,上面只有一句朱批「古者嫁女必以侄娣從。」這句話出自《禮記》,是說古時候嫁女兒必令此女的妹妹或者堂姐妹陪嫁,充為媵。禮部諸人面面相覷,這話雖不能說是完全沒有道理,但畢竟十分牽強——臣屬之女侍上,如何能與古時諸侯娶嫁一概而論?
早朝時分禮部侍郎陸煥據此上奏,靖裕帝卻只是一笑,置之不理。午後內廷便傳出上諭來封奉安侯、吏部尚書沈恪中女沈氏為良娣。
良娣只有七品,歷來是為庶族出身的女子所設,五品以上自採選入內的官家小姐,入宮後至少也有個六品寶林的封銜。前朝曾有一位妃子因忤了上意遭貶,從一品妃位連降六級成為良娣,她竟留下「士庶有別,死不受辱」的血書,當夜就自縊了。如今沈家二小姐入內,只是個良娣,也算是沈氏一門以退求進的手段,一時間倒堵住了外官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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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兩個的抬進來,顯擺她家女兒多呢!」上諭下來十多天之後,七、八位嬪嬙約在御花園碧石小軒賞花,入宮三年、父親近來新封了二品虎威將軍的黃婕妤一廂笑,一廂從侍女手中接過嗑好的瓜子仁,說道,「聽說這沈良娣還有一個妹妹呢,若是再進來,卻不知會是什麼?」
黃婕妤住在南偏宮慶熹宮側殿,是惠妃娘娘的心腹,與西偏宮錦粹宮那位沈淑妃卻是不共戴天的,這話著實講得刻薄,滿座的女子但凡精乖一點的,只是尷尬賠笑,不敢搭腔。只另一位住在慶熹宮的韓美人抿著嘴,閒閒道「侯爺家的小姐,總不至於進來作宮女吧?」
黃婕妤頗為不屑「侯爺倒是不假,卻不過是個『恩封』的侯爺罷了……良娣,哼……若是我,羞也羞死了……」
眾人又是乾笑,韓美人還待附和,忽聽身後一個幽幽的聲音道「姐姐們說誰呢?這樣樂,也講給妹妹聽聽?」座中諸人急忙轉身,倒有一半臉色發白。來人不是別的,卻正是去年入宮,上眷正隆的婕妤沈紫薇。
沈紫薇穿著件水紅色嵌金五福連雲半臂,十二幅月牙白桃花氳染曳地裙,頭上插著赤金點翠的六支承恩簪,光華陸離決非他人可比;後面又跟了三四個素日與錦粹宮來往密切的嬪妃,一行人逶逶迤迤,只聽得風裡環珮叮咚。
座中多是楊妃一脈,見她來了,早知不善,更有兩個膽小的恨不得當即縮在旁人背後。黃婕妤卻不答話,只伸手在一旁伺候的宮女扶柳臂上狠扭了一記,尖尖的指甲直刺進小丫頭的臂肉裡。口中罵道「沒用的賤婢!沈侯爺家的小姐到了,你們都瞎了死了?不知道早早來報,豈不是唐突了『貴人』?」那扶柳一直跟在黃婕妤身邊遞茶打扇,尚忙得不可開交,是真真無暇注意其它,這一扭實在冤枉,卻也只有忍著淚跪了,叩首求恕。
沈紫薇見她做戲,便冷笑一聲。這一笑,早已脫了兩年前在家中時那種溫婉明慧的樣子,只有一股子不折不扣的戾氣「是我叫奴才們不要呱噪的,姐姐要罰,不如責罰於我,如何?」說著真的伸出白生生一段藕臂,伸到黃婕妤面前。
黃婕妤望著那段手臂,咬著牙,半晌回答「妹妹說笑了……」說著眼睛又向沈紫薇身後仔細望了望,卻只看見三四張熟悉的面孔,便又問,「沈『良娣』沒有一同來麼?怎麼不給大家引見引見?」特意把「良娣」二字咬得極重,弦外之音不言而明。
沈紫薇一邊緩緩用袖子覆住手臂,一邊反問道「姐姐你說誰?」
黃婕妤全未料到有此一問,倒呆了呆,許久才道「令妹……」
沈紫薇面上怫然一變,冷冷道「我只一個妹妹,前日淑妃娘娘賜婚,才許給了定遠侯爺的三公子——怎麼,她倒與姐姐相熟不成?」
這話滿座的人各個聽得真切,各個面面相覷,場面立時僵住。沈紫薇倒似認真來賞花的,毫不客氣往上首一坐,身前身後三五個宮女太監團團忙碌,唯恐服侍地不夠周到妥帖。如此明目張膽地喧賓奪主,黃婕妤、韓美人等自然覺得臉上全無光彩,心中咬牙切齒,不知已將沈家人罵了多少遍。
——倒有個別心機深沉的,見沈紫薇坐在那裡,不住呼奴喚婢,似乎再威風不過;可眉梢眼角間卻總有幾分鬱結盤旋,倒像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怎的?難不成這姐妹二人之間,還有什麼芥蒂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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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蒂倒也說不上,只不過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注定不能坦誠相對。這就像是某種古怪的緣分,將兩個人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自此無法分離。
婕妤沈紫薇和她妹妹青薔一點都不相似。自她降生於這個世上,便從未吃過半分苦。她相貌很美,是那種被金珠玉璧一襯,就越發耀眼的美;和青薔那樣越是挫折越是困頓,就越發熠熠生輝的容顏迥然不同——不過,兩個人倒有一點很像,便是那雙眼,不夾一絲塵垢、清冷冷明澈澈、又隱約燃著火焰的眼,讓人一眼望過去,就能從這個想起那個,或者從那個想起這個——不愧是姐妹。
淑妃娘娘對青薔說的那番話,自然也曾對她講過。青薔知道在這個宮禁中,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必須做什麼——她知道,並且明白這是自己必須遵守的行為準則;但紫薇卻並非如此——她也一樣「知道」,但她卻從來不曾真正「明白」。
這世上便是有這樣的人兒,她們自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便獨享一切。美麗、聰慧、寵愛、誇獎以及阿諛奉承……她們想要的從沒有得不到,久而久之,她們便開始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會是如此。這個世界就該為她們的幸福而存在,甚至連那些注定的悲苦和陰晦,在她們眼中,也統統籠上了一層瑰色的紗,失去了本來的猙獰形狀——沈紫薇便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是她的大幸,卻也是她的大不幸。
同住在一座府第裡,有著相同的父親,卻一個朱樓繡戶、一個陋室空床;一個錦衣玉食、一個半饑半飽;一個是寵兒、一個是瘋女;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經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園中四處都是鬼影,青薔卻穿著薄薄的舊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處,膽戰心驚。她知道一旦給人發現,就是一頓好打——可她依然不願走,因為天一黑,沈紫薇就會在繡樓上練琴。
在那流珠瀉玉的妙音中,沈青薔經常會做夢,夢見此時端坐於香案之前,穿著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從來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口就會針扎般不舒服一樣;其實沈紫薇也在一直看著她;臆想著她的世界,並為此嫉妒莫名。
從很久很久之前起,紫薇就知道了青薔。那時候她還只有十一二歲,整日閉鎖於樓上,身邊堆滿了華服美飾、穿絲綢衣裳的娃娃和玳瑁做成的雙陸棋。有那麼一個夏日的黃昏,樓下花園的樹旁,突然出現了一個她從沒有見過的小孩兒。那孩子可真是髒的緊,頭髮蓬亂,連最下賤的小丫頭都比她乾淨齊整。她一直蹲在那裡,用一根小樹棍在地上劃來劃去。沈紫薇在繡樓之上,心下無限鄙夷那小鬼的骯髒和低賤,但卻怎樣也壓抑不住自己想知道她在玩什麼的焦切心思。那一天父親在宮內,母親帶著嬤嬤去了明月庵燒香。那髒小鬼玩地很入迷,蹲在那裡不曾挪動;而她則看得更入神,就趴在樓上望了整整一個時辰……最後終於忍受不住,紫薇喚來一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小丫環,對她說「蘭香,去叫樓下那個髒孩子上來。」
那小丫環是幾天前才被買進府來的,對府內上下掌故一概糊塗,卻也不是生來蠢笨,自然知道利害干息。她叫道「小姐,那可不行吧……嬤嬤知道我叫那麼髒的孩子來,會責罵我的!」
沈大小姐袍袖一抖,伸手從案上拿起一個官瓷美人瓶,發脾氣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的話,我就把它砸碎,然後說你是砸的,叫嬤嬤們打你!」
蘭香「嗚」的一聲哭了出來,卻終是下樓去了。沈紫薇萬分得意,心下想著「待會兒一定狠狠責罵那髒小鬼一頓;然後再問問她,為什麼玩得那樣專心快活?」
她再次踩上一副榧木棋盤,努力掂起腳,從窗口望下去——樹下空空,那髒孩子卻已不見了。
那一天,沈家夫人燒香回來,見到自己的心肝寶貝竟然在屋內號啕大哭,嗓子都要哭啞了,直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她對一干下人又罵又嚇,才問出是因為一個「髒孩子」的緣故。沈夫人怒極,喚來心腹的嬤嬤,厲聲吩咐幾句,那嬤嬤忙不迭答應,橫眉瞪眼地去了。沈夫人不住地哄著自己心愛的紫兒「別哭了,乖啊。娘叫人責罰她了,關在柴房不給她飯吃——你可出氣了吧?」
沈紫薇剛要對母親講其實那髒孩子並沒有得罪她,可轉念一想,若她不在她的繡樓下玩耍;若不是她突然離去,她怎麼會哭呢?這樣尋思,又覺得的確是那髒小鬼的不對了。哭聲倒真的是漸漸止住,這場風波便算平息。
——從此之後沈紫薇經常聽到她的消息,卻真的再也沒有見過她。
母親走後,她也曾懷中惴惴,總有些許不安,便叫來那個小丫環蘭香,叫她去送飯給「髒孩子」吃;可是後來那小丫環卻又哭著跑回來,說那髒小鬼不識好歹,把吃食放在腳下踩,還拚命咒罵她。
再後來沈紫薇便真的把這件兒時的小小插曲漸漸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父親帶來一個小她一歲的女孩兒,對她說這是你的妹妹。
她怎會是她的妹妹?她怎麼配?她只有一個妹妹,膽子比兔子還小,動不動就哭,雖然煩人但確實很聽話——她怎會有這樣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