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莪一路向北,沿途卻沒有再遇見當年南行時看到的那樣數量龐大的難民。大道兩側農田正在開墾之中;許多城鎮也正逐漸恢復元氣,大興土木,蓋樓建捨;街市上貿易往來,也是一派熱鬧景像。看著眼前的諸般情形,她總是會回憶起那年隨鄭軍往南京一路的所見,那般的血流成河,屍骨成山,到頭來,真的有意義嗎?她雖一心回京,可是走的卻慢。如今的京城對她而言是什麼?有什麼正在等待她?又或是有什麼正在靠近自己呢?東莪的腦海中總是會閃現許多張面孔,這麼多年來,她努力迴避,不願想起的。可眼前長路總有盡頭,每到一處停留,再度起程之時,這些面孔便又開始在她面前浮動,各種各樣的笑容、語氣……也許,不是沒有思念,只是有比思念強大的東西佔據了她的心房。
不論東莪心裡有些怎樣的猶豫與掙扎,在八月之中,她終於已經站到了北京城門面前。身後是來時的大道,她曾經懷抱不同的心情兩次獨自從這裡離開,這一回,她還能走嗎?能活著走出去,還是將自己永遠留下來呢?
東莪沉默許久,回頭朝來時的大路遙望片刻,這才轉身,隨入城的人流一同緩緩走進城去,她拉著馬韁,在街道上慢慢前行。此地與她當年離開時又多了許多變化,她只能憑借記憶隱約識得自己此時身在什麼位置。在長街上信步遊走,東莪卻覺又似有一些恍惚失神,待她的思索再次清晰時,發現自己居然已經站在了這條無論如何變化,她也能閉著眼睛向前的街道上。前面右轉,那所承載了她無數悲喜記憶的大宅便在眼前了。曾經的「小南宮」,不知現在是什麼模樣?再走幾步便能看見了。可她忽然停下腳步,如今再去回首。又有什麼意義可言,這裡早就面目全非了,她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轉身離開。
東莪一直低頭行走,直到身旁喧鬧地聲音將她驚擾。她才抬起頭來,眼前有一個小販正拉著一個男子爭吵,四周人越圍越多,她皺眉退開,從人群之側擦身而過,眼角帶動,卻又忽然停下了。她霍然轉頭向右望去,認出這裡便是博果爾的府詆,可是眼前的一切卻令她立時停下了腳步。
只見這府門上「襄親王」地匾額雖然仍在——,電腦站更新最快.可是府門與立柱上漆色脫落了大半,圍牆上不少地方都已牆面剝落,露出裡面的磚土。門前台階之上更是塵土飛揚,這哪裡還有當日華麗肅穆地親王府的半點影子?若是博果爾另遷了住處。此地也決不會這樣落泊。一副無人打理的影像。若是此宅賣給他人,又怎麼會還掛有那個匾額呢?東莪只覺百思不得其解。正尋思間,卻見身旁那兩人的爭吵已經引得幾個清兵前來,她只得匆忙掉頭走開。
走出幾步,她回望四周,還是決定先去阿蘇那裡安頓,隨即轉而出城,往那片密林中尋去,一想到見到阿蘇他們必然要提及蒙必格之事,她幾次想勒馬回頭,但沉思之後,還是一路向前去了。穿過眼前這片林子,應該便可看到那個宅子,她心中回想著,慢慢靠近,忽然,她的身形停頓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地心碰到阿蘇時,會在他的詢問下落淚;完全不必去想,要如何婉轉措辭才能減輕,他們聽到這個厄耗時的悲傷;更加不用擔憂,他們得知此事後,會因時刻回想著蒙必格曾在這宅中進出的情形而心如刀割……只因為眼前,此地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當年那座素淨的大宅,雪白的牆面都已經倒塌成了一堆焦土,宅子周圍的草地上足有一丈遠的方圓之內,寸草不生。東莪茫然下馬,木然走到廢墟中間,腳下遍地是灰黑的積土,隱隱可見一些極小地焦木參雜其中。四周只剩幾面才到她腰間的斷牆,所有的一切都看出此地經歷了巨大地變化——
一切大火嗎?無人撲滅、瘋狂圈動火舌的大火?是天災還是人禍?她地目光在這偌大地廢墟中環視,喉嚨哽咽難受,心中第一次,因為蒙必格不能與自己一同前來而平靜,若是他看到眼前的這般影像……
她忽然不能自己,伸手摀住嘴巴,蹲下身子失聲痛哭,那些在這世上真正惦念她安危地親人;雖然只有短暫相處,可是真心想要保護她、愛護她的親人——喜歡說笑逗她高興的阿機達兄弟、那個總是含笑沉默看她的陣濟、性子火爆,什麼事都想為她代勞的齊格、還有那個對她滿懷縱容,細心愛護的像對自己的親孫女一樣的阿蘇……他們都遇難了嗎?這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許久,她方才擦拭眼淚慢慢站起,圍著此地又轉了幾圈,想自這廢墟之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可是顯見當時這場大火極其猛烈,不知還有什麼原因,廢墟之內的土壤灰黑鬆散,握在手中使力也無法捏成團狀。地面上不但沒有一花一草,便連蟲蟻也沒看到一隻。東莪想到這裡,忽然心中一顛,鬆手讓土自手中滑落在地,出了一會神,可惜不論她有什麼懷疑,此時也無人能夠解答了。
她垂頭立在一旁,過了好一會,眼見烈日越來越西斜下去,她依舊不捨得離開,只是將大馬牽到一旁樹下,讓它自行吃草,她自己則坐在草地上,對著眼前的廢墟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漸漸暗沉下來,東莪這才站起,天黑前再不進城找客棧住下,今夜只怕就要在此露宿了。她無奈地拍拍身上的泥土,對著廢墟歎了口氣,轉身去牽馬就要離開。
抬眼卻聽一旁的林中似有腳步聲響起,她忙退後幾步,隱入林中。過不多時,果然見到一個小個子身影慢慢走出樹林,此人手拿一盞小燈,腳步蹣跚,走的極慢,東莪朝他注目許久,才見他緩緩走到廢墟的另一邊。此時天色雖未全黑,可此人背向西面,又似低著頭,因而東莪始終看不到他的面容。
只見他將那盞燈放到地上,然後走到廢墟之中彎腰下去一會,不停的撿些碎木放在懷中,待得抱滿一懷,這才走回放燈的地方,將木碎放在地上。他放下時自然彎腰下去,臉在燈前一晃,隨即抬起頭來,又走回廢墟之中,才拾了幾塊,卻見眼前慢慢走上一個黑衣女子,他吃了一驚,忙直起身來。
卻見眼前這黑衣女人身形纖小,頭戴一頂垂著黑紗的寬邊黑帽,他警覺得朝此人注視,卻見她伸手慢慢摘下帽子,露出雪白的臉龐,夜色之中只見她雙眼含淚,嘴唇顫抖輕輕喚道「阿蘇!」這人全身發抖,手中的焦木紛紛落在地上,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的臉,眼中漸漸閃動起來,緩慢伸手到她面前,僵了許久,卻又無聲垂下,忽然跪倒在地哽咽道「格格……」
東莪忙扶他起來,二人對視,都是淚流滿面,阿蘇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不停的伸袖子一遍又一遍的擦著眼睛,東莪泣道「真的是我……是東莪回來了,阿蘇!」他這才用力點頭,伸手想去拉她,又收回手去在自己身上擦拭了幾下,立時回身去拿燈籠,撿的木碎也不要了,伸手前指道「格格……你……你小心些,跟我走吧……這裡……這裡不能長久呆著……」東莪也立刻回頭牽馬,跟著他一路出了這片密林,卻往另一頭的山路中進去,走了好一陣子,繞過無數田埂與小樹林,這才見到眼前一座極小的茅屋,阿蘇在屋前幫東莪栓好馬,引她入內,道「這地方髒,格格當心些!」
東莪答應著低頭進去,卻見屋裡極為簡陋,只有一張小床與桌子,靠南的土牆上尚垂著簾子,裡面還有一屋。阿蘇又流下淚來,看看東莪道「這裡,有一個人一直等著……想見格格你……最後一面……總算……」東莪見他的神情,急道「是誰?是陣濟他們嗎?」卻不料阿蘇聽到這個名字頓時掩面泣不成聲,好不容易才道「不……是,是……」說著,他輕掀簾子,向東莪示意。
東莪毫無猶疑,立時跟著他進入小屋裡,卻見這屋內空氣十分混濁,撲面一股惡臭。屋內並未點燈,因而她便在門邊站立,身後阿蘇拿了一支小蠟燭進來,放在一旁桌上。
微光搖曳之下,只見床上背外朝內睡著一人,身形纖細,阿蘇上前輕拍此人背部,輕聲道「快……快醒過來,格格她,來了……格格來了!!」
東莪上前一步,只見此人聞言卻沒有動彈,停了好一會,才道「你說……誰?」這聲音極輕極弱,可是聽在東莪耳中卻頓時令她全身劇震,她邁步上前伏身到床上伸手輕推,這人身體極輕,經她一碰,立時轉過身來。東莪與此人對視,看到她的面孔,卻驚駭的退後數步。
只聽這人喃喃道「阿蘇……你說誰來了?」這聲音嘶啞之中帶著無法言傳的苦楚與恨意,臉上沒有一塊地方看得見肌膚之色,一個個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水泡之中,到處都在往外冒著青黃色的濃漿。而那一雙曾經透露著冷光寒色的雙眸,已經爛成了兩個深不見底的窟窿,正往外淌著黃水……
這是阿提!赫蘭阿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