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片若大的空地之中,除了哀鳴與呻吟之聲,幾乎沒有人說話,幾隻巨大的怪鳥在上空來回盤旋,不時的發出陣陣嘶啞刺耳的叫聲。
東莪等人呆呆望著眼前這驚駭的一幕,都說不出話來,沉靜之中,卻聽楊謙低聲道「我們走吧!」說罷,他當先一騎向城門而走,鄭淮向蒙必格看了一眼,只得跟上他。車隊緩緩而行,他們經過的地方,坐在路旁的人紛紛抬起無神的眼睛向他們仰望,越是走近人群,一股刺鼻的血腥惡臭就更加濃郁,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東莪得到楊謙的勸告,不再去掀兩旁車窗的布簾向外探看,可是自前方輕輕飄動的簾子之下,卻還是可以看到道路兩旁,緩慢退後的一張張骨瘦如柴的面容,她不由自主將兩手緊緊交握,只覺手心中全是冷汗。耳聽得車輪聲不停,自人群之中慢慢前進,有的地方本來已經被躺倒的人堵住了去路,可是看到最前面的楊謙臉色漠然,馬蹄不停照舊過來,也只得向兩旁爬開,讓出路來。
如此停停走走,好不容易到了距城下約十丈的地方,楊謙的大馬剛剛邁出一步,卻見眼前忽然亮光一閃,一支長箭已經自城牆而下,釘在了離他座下大馬馬掌幾寸的地上,楊謙面色鐵青,抬頭向城牆上看去。
只聽得城上一人遙遙呼叫道「知府大人有令,此城已閉,若是你再前半步,就是自己尋死,可怪不得我們手中這箭!」鄭淮心中一震。轉頭四望,果見此處至城門十丈開外空無一人,像是有一堵無形的牆將那些難民與城門隔開。空蕩蕩的地面之上。左右不遠處都有幾具屍體身中數支長箭,倒在空地之內。這些屍體均是衣著粗衣,看來只是難民而已。
鄭淮雙手握緊韁繩,就像要將這繩子擰斷一般,臉上已經氣的通紅,楊謙轉頭看他一眼。搖頭道「沉住氣」。說罷,向他身後那名黑衣漢子點了點頭,這漢子自懷中拿出一個物事,擦火石點燃了,高高舉起,過了片刻,只見得他手中那物事發出一陣青煙,自煙中忽地竄出一粒火星大小的東西,伴隨尖銳地破空之聲.ap,更新最快.向天際直衝上去,到得半空中,又再爆炸開來。發出一聲巨響。
鄭淮等人正自不解,卻聽那邊城牆上已經有人喊道「你們共有幾人?」那放信號的漢子應道「六個人。」那邊靜了一會。又再道「你們過來吧!」楊謙伸手提韁,向前行去。果然這回城牆上不再射箭阻攔,直到他們五馬一車進了空地之內,這才又一箭射落,恐嚇住了後面那些已經有些騷動的人群。
鄭淮情不自禁轉頭回望,看著那些漸漸遠去地無助面容,只覺心如刀割,剎時間眼圈都有些紅了。楊謙卻並不回頭,只是向城門而去,待他們一干人走到城邊,那大門這才「卡卡」作響,微微打開了一條縫隙,等到他們依次進入城裡,又立刻關上了。眾人紛紛下馬,城門下已經有一個矮胖的清兵在等著,見到楊謙便道「來遲了吧,過了兩日了」。
那楊謙忽然之間幾乎就像變了一個人一般,立刻彎下身子就著此人地身高,滿臉是笑道「可不是嗎?路上因接了侄子侄媳過來,耽擱了些時日!」一邊說一邊將手伸向這人手中與他互握,這人感覺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小包,低頭看了一眼忙放入懷中,這才笑道「其實呢,何苦巴巴的趕著回南邊來,這裡可不清靜,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要打戰了呢!」
楊謙笑道「可不是嘛,我也這麼說來著,可是老母親年歲大了,遠路也走不了,就盼著能見見家裡的小輩,這才……嘿嘿嘿,要不是有高大人關照,這一趟管保過不來了,那可真要生生急死了家中的大人。這趟回去,我定要為您起個高香,為您老早晚禱告平安!」
這姓高地清兵頭子哈哈笑道「陳老闆這話就客氣了,打著仗呢,過不過得了明天還不知道……」他看看楊謙身後諸人,又道「不過說真的,這回要不是我給你留著後著,你們可還真就像外面那些窮鬼一樣,餓死在那裡了!」楊謙道「可不是嘛!」二人說話之間,城門下的清兵們已經將他們的包袱馬車都查了一遍,這高大人等手下都查完了,便道「你們這就進城去吧,打算什麼時候走呀?」
楊謙笑道「還遠著呢,要早些趕路,打個尖讓馬歇歇,就要上路了!」這高大人低聲道「說不定又要開打了,路上窮鬼太多,晚上趕路也是不妥當的,還是等天亮了再走吧!」楊謙忙點頭哈腰的謝了,又約了他吃晚飯,這才領著大傢伙在一處客棧落腳歇息。到了晚間,自去請那姓高的清兵喝酒,眾人毫無睡意,都在等著他回來。
一直過了辰時,才見楊謙回到客棧,看到大家都在他的房裡,也並不吃驚,坐下道「怎麼了?」鄭淮開口便道「師傅,我們怎麼想個法子救救那些難民……」楊謙卻打斷他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還以為前日我已經說明白了呢!這些人我們幫不了!」
鄭淮道「那就由得他們這般餓死嗎?」楊謙忽然怒色上湧,道「你以為我看到那些紫青的屍首、細如枯枝地手腳會無動於衷嗎?你以為我陪著那些清兵喝酒,心中是歡喜的嗎?我都恨不得將這幫人活活咬死!」說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桌上的油燈立時掀滅了,東莪忙上前再行點過,燭光搖曳之下,只見楊謙雙目隱隱發亮,竟像是閃著淚光!
只見他對著窗外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才道「淮兒,人生之中,有許多時候眼見也未必為實。可是今日這一幕,卻絕對是真實地,連同你目睹此時此情時,心中油然而發的各種思緒,你都要一一記住!深深刻在腦海之中,然後再去細想,怎麼做才能算是救他們?自己究竟能不能……救他們?」
他地聲音低沉,緩緩道「這世上或許真地有以征戰殺戮為樂之人,可是你爹爹與我卻都是懷著悲痛之心而戰,思及民生疾苦而戰。這一場戰爭注定血流成河,可是卻不能不戰。我知道你心地善良,見不得流血犧牲,可是有的時候……會有許多這般地情形,我們不得不戰,因為……若是我們退卻了,就是對錯誤最大的——成全!」
東莪就站在他的身旁,聞言渾身一顫,卻又絲毫動彈不得,楊謙並未注意到她,轉頭看向鄭淮,又道「眼前因福建一戰,各地的反清勢力都紛紛向廈門靠攏,因而清廷開始限制內陸人向沿海方向走的一切通道。我們從這裡下去,將遇到更多如今日這般的事情,不過你勿需擔心,我已然一路打點,只不過多費些時日,繞道而行,終究還是能到達的。我們能早一日趕到你爹爹身旁,便能早一日加入戰鬥之中,為了平息這些流民的苦難,如今只有這一個法子。面對流血死亡時所感到的驚恐、抗拒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就連你爹爹與我都不例外,可是為了這些不斷的傷心落淚,因而使得自身分寸大亂的,就成了婦人之仁!」
他輕拍鄭淮的手背,道「淮兒,既然決定回去廈門,有許多事是你應該開始考慮的時候了,你爹爹對你寄望很深,只盼著你快快成長,能為他分擔呢!!我特意帶你經過此地,也就是這麼一個用意,看看眼前的情形,或許你就能明白你爹爹的想法,能為他分憂了!好了,你去歇著吧,想想我的話,明日大家還要趕路,都去歇著吧!」東莪和蒙必格等人告辭出來,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便即起程,離開城門之時又遇見那個「高大人」,他明顯比昨日熱情的多,拉著楊謙的手只喚兄弟,看來昨夜一頓飯,楊謙又開消了不少,才使得他這般關切,幾乎百般叮嚀,這才讓他們去了。
眾人自此處離開,不再入浙江,只擦著安徽的邊界而行,走了數日,又到江西,這才折而向西,朝廣東去了。一路上雖然還是會看到難民,可是明顯已經比初入浙江時少的多了,看來果然都已被阻攔於省府之外,只是路途上段梁殘壁,隨處可見,無論到何處似乎都躲不開那股濃濃的悲傷。這一路所見所聞,無論是對鄭淮、還是對東莪來說,都是受益匪淺,對於他們最初對廈門所持抱的嚮往,已然有了另一番的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