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二卷 風雨煉微塵 第十五節 獨對(下)
    博果爾聞言卻是一愣,問道「為什麼?」東莪道「想見一見故人。」博果爾臉色微變道「你……你要見福……見皇上?」東莪看著他點了點頭。

    博果爾不再說話,只看著她。過了好一會,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窗旁,朝外張望了一會,又再走回到東莪身旁,道「姊姊,他……和以前不同了,倘若你是要去與他敘敘當年的舊情誼,只怕……只怕徙勞無果,反而要令自己傷心。」

    東莪看著他,目光中漸漸顯露溫柔神色,道「博果爾,被你叫了姊姊這麼多年,可是……可是我這個姊姊,卻沒有為你做過什麼,就連再次相逢都沒能立時認出你來。可是沒想到,如今在這世上,最能瞭解我,體諒我的還有你這麼個弟弟。」她看定博果爾,頓了一頓,才道「今日我謝了你這番心意,只要我活著,將來你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博果爾眼中有暗光一閃,與東莪定睛對視,二人均站立不動。窗外烈日如火,沒有一絲風吹動的聲音,庭院內寂靜之極。許久,博果爾道「你真的想入宮?那是讓我先和皇上說一聲麼?」東莪道「不,我想悄悄進去,不願意別人知曉。」

    博果爾看看她,再道「要不然,可以讓我額娘去和太后說,太后知道是你回來,必定……」東莪打斷他道「若想那樣相見,我也就不會來找你相助了。」博果爾緊盯著她說道「你是想……悄悄的入宮去?只見皇上?」東莪與他對視,輕輕點頭。

    博果爾不再說話,低頭在房裡走了幾步,回身問道「你……一個人麼?」東莪又點了點頭。他將桌上的茶碗拿起,輕輕放到東莪手上,緩緩說道「自從那年十四叔亡故,接著姊姊你又忽然離京之後,我當時年歲雖小,卻也明白了許多事情。這麼多年來,在皇宮之中絕口不提你的名字,皇上他……也是如此。就連當初服侍過你的那個小個子宮女阿果,好似也沒了蹤跡。彷彿……這世上從未有過你這樣一個人,姊姊可知道是為什麼麼?」東莪黯然不語。

    博果爾道「十四叔身後遭遇,我也是後來才漸漸得知。在姊姊面前,我……我今日放肆一言,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福……福臨他要這麼做呢?且不論十四叔立的無數汗馬功勞,就單說要不是他當初力排眾異,定都北京,大清又何來今日?」他說罷這話,站起身來,自眼角看了看東莪,又道「可是如今,十四叔卻落得個這樣的結果,連姊姊也要受這樣的孤苦。」

    東莪抬頭道「你能這樣想,我代阿瑪謝過你了。」她向他注視了一會,道「我知此事存有許多不妥之處,更不願你牽連其中,倘若你沒有法子,我絕不會怪你的。」

    博果爾忙道「我說這些,絕沒有推諉的意思,只是……」他看看東莪又道「只是,這在如今對你而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要從長記憶,姊姊,你就在我府裡住下,待我看準時機,再做安排。」東莪應了。

    自此一連數日,東莪都在博果爾這襄王府中等候。博果爾安排她住在後院的一個獨院裡,便是連他生母懿靖大貴妃也不知情,服侍之人也是精心挑選,以最親信少言之人為佳。經此幾日,東莪漸漸看出博果爾年齡雖小,但也是辦事果斷,心思細密。

    數日後的一個傍晚,晚飯剛過,博果爾便來到她房裡,遣退下人後道「不知姊姊是否知道,濟爾哈朗已於前些日子病故,皇上不但為他輟朝七日,還賜了葬銀萬兩,另有置守墳園十戶,明日還要親自為他停柩送行,立碑紀功。」東莪神色漠然,點了點頭。

    博果爾又道「定了明日,停柩陵墓便在西直門外白石橋。在皇宮中見面,我總是擔心姊姊的安危,如今天賜良機,能在宮外見到,是再好也沒有了。在那時,我會安排人早些便帶你潛入宮女之中,我暗中配合,讓你可有機會與他碰面,可是……」他停了一會,道「那以後的事,便要看你自己的了,我……」

    東莪點頭道「我明白。」博果爾朝她看了一會,又道「我有一句話想要問你,可是又不知道該不該問?」東莪點頭示意,他遲疑了片刻,這才道「你見到了他……要做什麼?或是……只想說些什麼麼?」東莪沉默不語,過了一會道「我與他有一個約定,此次是去要他復約來了。」

    博果爾神色一動,嘴唇微張,像是還要再問,但他朝東莪臉上看了一會,終於決定不再詢問。他離開椅子走到窗邊,對著窗外一株梧桐出了一會神,說道「有件事,你恐怕並不知曉。前些時日,有一等子爵許爾安與吏科副給事官彭長庚為你阿瑪請旨上疏,稱頌他的功績,並要求為他平反昭雪恢復爵號。可是皇上當庭大怒,將他二人打入了天牢……後來,經朝臣再三議決,這二人雖倖免一死,但終究還是被罷免一切官職,流放到寧古塔去了。」

    他轉身走上一步,直視東莪又道「你倘若是去為你阿瑪求情,就大可不必冒這個險。」東莪輕輕皺眉,隔了好一會,才道「這是真的?」博果爾應「是」。

    東莪不語,桌上的燭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中有兩點微亮隨著燭光跳躍不定。博果爾站在一旁,凝神看她。只見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神情,繼而卻面色一正,再抬起頭來時,一雙眸子閃閃發亮,便如同冬日深邃的夜空一般漆黑冰冷,讓人無法看出她想的是什麼。

    她看著博果爾道「這一趟來到京城,我學到一件事情。那便是任何時候,都一定要看著對方回答。不轉頭、不迴避,記住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這樣才能了卻許多無用的心緒。我要的,不過是如此而已。」

    博果爾道「可是,這危機重重之中,能碰上一面已屬不易,便為了問一句話,卻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到底值不值得呢?」

    東莪答「值得。」博果爾看著她,停了一會又道「這些年,皇上對你阿瑪當年的一切功績,都予以否認,若是有人誤以十四叔的舉措為名,必定會受到他的怒斥。何況,如今在朝廷中得勢的,像鰲拜、索尼之類,幾乎全是當初曾被十四叔壓制過的人,他們對十四叔的毀譽之詞,著實……著實令人心寒。」

    他回看東莪,說道「因而……有許多事,真的不需要親身冒險,我想像不出,他見到你會怎麼做!姊姊……除非你有保護自己的法子,否則……否則我情願不為你做這件事,也好過日後……後悔。」

    東莪沉默了一會,上前握住他手道「我也有過安逸的日子,可是,如今想來,從前的一切卻都使自己悔恨不已。因而……我不願只是做一個懵懂的活在欺騙下的人,即使付出生命,也想要作知道應該知道的、有權明白的人。」

    她雙目漸漸濕潤,注視博果爾道「我絕不會忘記你的這番苦心,無論此行結果如何,都一定會記得你這個好弟弟。」她轉頭看看窗外,靜了一會,回過頭來笑道「是明日一早的事嗎?那我要早些休息,養足精神。」

    博果爾點頭道「寅時就會有人來帶你先行進入濟爾哈朗府裡,混在侍女中,待辰時隨駕至陵墓,到時皇上會先在寶華寺休息,我再另做安排,此後……你便要一切小心。」東莪點頭答應。

    博果爾走出房門,又停了下來,轉身回望看她良久,又道「倘若能全身而退,日落之後,我會在十四叔的陵園等你,姊姊,你………一定要來。」東莪微笑點頭,他這才走出院子,朝外去了。

    東莪將屋內的燭燈熄滅,卻並未睡下。她輕開房門,在鋪滿梧桐樹影的屋前台階上坐下。一輪彎彎的月牙高懸在夜空之上,皎潔的月光在漆黑的天際分外明亮,細看之下,還有幾點星星忽明忽暗,似有若無地閃動在黑幕中。

    東莪只覺那星光如同眼睛一般朝她溫柔注視,她雙目漸漸模糊,朦朧之間卻好似看到她阿瑪的笑臉「阿瑪,你一直無法安息麼?是為了……為了我吧。你一直擔心莪兒,怕我受到傷害。莪兒終於明白了,你是我的依靠。阿瑪,我知道你深愛著女兒。可是……我卻也明白如今你能做的只有這樣而已了,剩下的就讓莪兒自己來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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