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之介聽東莪說完,眼中卻又慢慢泛出淚光來,道「格格受苦了……必是王上在天之靈,一直庇護格格平安成長。」他轉頭輕輕拭去淚水,東莪也不覺淚濕。
他深思了一會道「既是如此,在下再去想一個萬全之策來。只是……」他轉頭看看東莪,好似欲言又止。東莪見了他的神情便道「常大叔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常之介忙擺手道「唉喲!格格如此稱呼,在下可不敢當。」頓了一頓,他又道「只是心裡有一句話,想告之格格。」東莪忙點了點頭。
他道「這些人皆為心懷前明的漢人,他們對大清實有諸多怨恨仇視,所言所行亦皆是忤逆之極。格格與他們同處,總是不甚妥當。想來現在他們尚不知格格的身份,倘若有朝一日,得知了真像……到了那時,不論他們曾與格格有何等情意,只怕……也會起憤恨之心。」東莪聽到這話,只覺心底微微發麻,那時常湧現的不安情愫,頓如潮水般又在她心頭漸漸氾濫開來。
只聽常之介緩緩言道「況且依在下之見,這夥人只徙具一身武藝,事實上卻只是一夥胸無謀略的烏合之眾罷了。他們在堂縣大鬧官衙,居然不知諱避,一路揚長招搖,仍在大路直行。到了這裡,也不知視察情勢,這許多人全都住到一處客棧之中,若不是存心挑釁官府,那便當真是無知至極了。」
東莪聽他細細分析,確是入情入理,不由得微微點頭。
常之介又道「如今雖仍有各處戰況此起彼伏,但天下之勢,唉,那卻是決不會動搖變換的了。單看這些只知揮揚匹夫之勇的漢人,便可知戰火再烈,也決不能再有什麼作為。」他歎了口氣,轉向東莪道「格格,你應當盡早從他們之中脫離。在下心想王上若在天臨看,也一定是別無它念,唯願格格能平安度過此生而已。」東莪輕輕點頭。
常之介站起身來,在房中踱步了一會,說道「既然格格要報恩,我一定會想一個好法子出來。不讓格格為難。」他在屋內來回踱了幾趟,忽然想起一事,停在東莪面前道「信郡王自格格離京以來,久尋不獲,還大病了一場。格格,你看要不要在下將這喜訊傳給他,也好叫他放心。」
東莪驚道「多尼哥哥病了?病的重麼?」
常之介道「詳情我也不盡知,只是聽到京城的風聲罷了。」東莪想起多尼待自己一向親厚,當年冒然離京之時,因怕他阻擋,不曾事先告訴。想到竟因此害的他焦急至病,心中頓時很是不安。聽常之介這麼說,便道「不用了,我放心不下,這裡離京城不遠,還是自己去看望他吧。」
常之介聽她這麼說,面上卻流露遲疑之色,朝她臉上注目,又猶豫了片刻才道「格格,你若是要回京城,在下……倒有一言相勸。」東莪仰頭看他,他看看窗外道「自格格當年離京之日起,便自宮中傳出格格病逝之辭。恰才聽格格所言,當時離開之時,曾給皇太后與信郡王留有信函,既已道明離別緣由,那……宮中又為何會傳出病逝之說!在下心裡暗思,覺得這其中怕是有什麼忌諱的事!」
他目光在東莪身上略一停頓,又道「人心難測……依在下愚見,這京城格格不去也罷。就由我代人傳信給信郡王便是了。格格你看可好麼?」東莪低頭深思,過了一會,慢慢點頭。常之介便將門外的常立喚進屋來,囑咐了一番。
東莪只看向他的背影,沉靜了一會,忽然道「你既然當年能夠隨尼堪陪同我阿瑪一同出京,理應是個不小的官職才是呀!又怎麼會在這縣城做一個七品縣令?」
那常之介渾身一顛,站在門旁久久不動,東莪看著他的背影也是一言不發。良久,他方才慢慢轉身,至東莪身旁的原位坐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這才道「我原想與格格如此相逢,實是上天對我的恩賜。能為格格盡一分薄力便好,其它的事,實在是不想多嘴讓格格傷神。」
他看看東莪道「何況我還曾聽聞格格與皇上、皇太后之間尚屬親厚。因而更是不敢造次。卻沒想到格格聰慧至此,看出了端倪。」
他歎了口氣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王上仙逝以來,這朝中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的朝臣中俱是鄭親王的人,當年與王上出生入死的諸多滿漢大將,無不被殺的殺貶的貶,幾乎消磨殆盡,能保得性命便已是不易之極了。尼堪大人也已於前年告老還鄉,退出了這一方是非之地。」
他抬頭向東莪望來,目光之中滿是憤慨不平。這目光在東莪臉上停了一停,便慢慢移向窗外。屋外不知何時已吹起陣陣疾風,牆角那圍青竹的枝葉相互擊打抖動,卻給這初春之景,平添了一分蕭條。
只聽常之介緩緩道「當年王上不記滿漢之分,任人以賢,唯才而取,這才有了我等立身之所。在下能得到尼堪大人的重用,也全仰王上的推薦賞識。自立報效之日起,我自問所做從不曾愧對國家。可是卻屢次遭到污蔑排擠,全得尼堪大人保存才得……!唉。那次聽聞大人要告老歸田,我趕到之時,大人已經走了。只是他留有一封書信給我,信上只有「劉睦遣使」四個小字。」
說到這裡,常之介神色漸沉,獨自出了一會神,垂首道「我當時不知是何意,回家苦思良久,卻忽然明白了他的苦心。」
他看看東莪道「這』劉睦遣使』四字出自一個典故。漢時北海靖王劉興之子劉睦曾派中大夫進京朝賀。臨行之前劉睦召這位使者前來,問使者道「假如朝廷問到我,你將用什麼話回答?」使者答道「大王忠孝仁慈,尊敬賢才而樂與士子結交,我當據實回答!」劉睦道「唉!你可要害我了!這只是我年輕時的進取行為。你當說我自從襲爵以來,意志衰退而懶惰,以淫聲女色為娛樂,以犬馬狩獵為愛好。你要這樣說才是愛護我。」」
他微微苦笑道「這四字用在我的身上,說實話是太看得起我常之介了。我一介小吏又怎能與那靖王公子相比。只不過,這官場中的生存之術,古往今來確是真沒有絲毫分別。尼大人便是見我耿直不群,放心不下,這才出此言提點。也便是這般,那以後我縱情風月,得了個放誕無為之名,被貶到這小小縣城來做個芝麻小官。但也正因如此,才保留下了這一條不值錢的性命。」
他忽然自嘲的笑了起來,東莪向他注目,不知怎地卻覺心上仿似變的沉重了一般,不是滋味。常之介轉向她道「叫格格見笑了,在下真是無理之極。」
便在此時常立來到了門外,他走出去與常立輕聲說話,過了一會轉身進來道「在下還是先安排格格住下,讓那夥人逃離之法,還是得細細斟酌。」
東莪站起來道「不用了,我看我還是回去牢房吧。這些年來,我從未離開過他們身旁,長年相處,便如同親人一般。我倘若不回去,是要教他們擔心的。」
常之介忙道「可是……在下又怎能這般虧待格格,此事斷斷不行。」可東莪執意要去,他久勸不下,沉默了一會,只得點頭道「既是如此,在下也只得依著格格。在下必早早想出脫身之法,能讓格格脫離此處。」東莪點頭答應。
他與常立一同送東莪至院門外,又道「格格此去,只怕在下此次不能再與格格想見了,盼格格一路平安,信郡王那裡,在下自會派人送信。他日,格格在哪裡駐足,又或是有什麼事情,都請您給在下帶個信來。」說罷眼圈又微微發紅,東莪見他真情流露,忙點頭應允。轉身隨常立而去。常之介站在門口,目送東莪上轎遠去,這才自回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