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週身乏力,至桌前坐下。屋內尚未點燈,但清明的月光自窗格撒將進來,在黑暗中鋪出一塊有光的所在。我在這片清亮中端坐良久,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二日,我早早的盛裝打扮,讓多尼請旨於慈寧宮。果不多時,宮中已有轎至。我乘轎前往,過乾清宮再至內庭步行,到了內宮中,皇太后看到我甚是高興,握住我手道「你能來,我真是無比歡喜。」
我盈盈下跪道「承蒙皇太后錯愛憐惜,東莪有一個願望,望太后成全。」她面露驚詫之色,蘇茉爾譴退宮女諸人,走過來伸手相扶道「格格先起來吧!」
我依舊跪地不動道「東莪即蒙皇太后聖教多年,卻曾經口出不敬之詞,深感愧疚。況且尊卑有別,東莪年幼之時妄自無理,如今即已成年再不尊禮儀,那就實在有負皇太后的一番愛護之心了。」
皇太后沉默了一會道「蘇茉爾,你由得她吧。」她再轉身在軟椅中坐下,面對我道「東莪,你有什麼話只管說。」
我道「東莪上無兄長,下無弟妹,如今雖有堂兄處可以傍身,但是實際上,卻已是孑然一身了。東莪自知家父既已定罪,無可更改,只求皇太后能賜家父的骨灰遺骸,東莪今生願以清香一柱,佑父在天之靈,可以安息。」
蘇茉爾在一旁急道「格格,你這……」我抬頭看向皇太后,她也正看著我,她面色慈和,目光中似有暗光流淌,緩緩說道「你知道自已說的是什麼意思麼?」
我點頭道「東莪經此變故,於世間種種都看的淡了,雖尚有諸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榮辱之心,卻是斷了。今生若能於古剎庵堂,靜度一生,便是皇太后能賜予東莪最大的恩惠了。」
皇太后與我對視不答,良久,她站起身子走到我的面前,扶起我道「也不急在一時。你尚有大好年華,人生之中還有許多美好的事在等著你呢!將來,太后自會為你作主,尋一門好親事。今日你所說的,我暫且放下,若日後你還有這個意思,再定也不遲。」
她看我不說話,便又道「東莪,太后知道你外和內剛,拿定主意的事不會輕易為人左右。但你想一想你阿瑪對你的疼惜。他一定也希望你覓得如意郎君,過安逸的日子。」
我輕輕點頭道「皇太后的教誨愛護東莪記下了,那麼……東莪想知道我阿瑪他,他如今何處呢?」皇太后輕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蘇茉爾看了看她道「格格,先休息幾日吧,別的慢慢再說,嬤嬤這就給你安排去。」
我自懷中拿出那個小小的玉片,放在手心,遞到皇太后的面前。她低頭望去,忽然全身一震,她的手微微顫動自我手中拿起那個玉片,以我從未見過的慌亂之聲道「這……你……?」
我答道「這是阿瑪臨終之時,交給東莪的。他要我將它轉交給太后。」她的臉上悲喜難辨,只看向蘇茉爾,良久,她顫聲道「他……他一直留著,一直留著!」蘇茉爾雙目含淚微微點頭。她再看向我一言不發,目光中激動、懊悔、痛苦、紛亂、一時萬般神情,無法形容。
我跪著向她移進幾步,緊握她的手哭道「東莪遭此巨變,絕不敢怨天尤人。但為人子女,不能知道父親安葬何處,便是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太后,東莪自小便受您疼愛,心知太后心地仁慈,為保護東莪也做過種種艱難決斷,你就當再疼愛我一次……」皇太后手拿玉片背轉身子,走近窗前站定,沒有說話。
我看她肩膀微微顫動,蘇茉爾目光沉著,盯著她的背影也是一言不發。窗外是清藍的天色,將近中秋的天顯得特別的高、特別的遠。
室內沉寂,過了良久,太后方才轉過身來,走到我的面前低頭定睛看了我一會,歎道「好罷,蘇茉爾,你領她去,交付於她吧。東莪明白事理,絕不會做讓我為難的事。」她雙目閃閃發亮盯著我看。
我哭著拜倒,哽咽道「謝太后成全。」蘇茉爾扶我起來。我跟著她走向門口,欲出門時,我回頭向皇太后看去,她手緊握玉片,正向我注視,見我看她,她微微點頭。我便跨出門檻去了。
蘇茉爾帶著我出宮朝南,行了許久,在城外東轉西,來到一個山岡之下。我們行至山腰,她在一處松柏下,命隨行兩名太監挖開厚厚的積土,直挖深至丈餘,方見一塊白色的瓷片模樣,又挖了一會,才現出一個白色瓷罐。我早已泣不成聲,將它接過緊緊抱在懷中,用手帕輕輕擦拭沾著的黃土。蘇茉爾輕撫我背,也是淚如雨下。山崗上風聲刺耳,如同嗚咽的哭聲久久不絕。
良久,我微微平靜。蘇茉爾等待那兩個太監將土填平,將他們譴退後道「當時情勢危急,皇太后剛剛知道皇上准了鄭親王的奉報,來不及做別的準備。只有暗譴人先行一步移走了你阿瑪連夜火化,倉促之間埋在這山岡之中。皇太后得償你願,但她卻背負著十分沉重的包袱,既要瞞著皇上,又要瞞著世人。如今天下未安,不知有多少人想藉著你阿瑪的名頭,為一已私慾。你……。」
我點頭道「我明白,請嬤嬤轉告皇太后,東莪一定不會有負她的信任。」她道「格格,你要帶這個進信郡王府,只怕有些不妥,我看……」我道「蘇嬤嬤,謝謝你的好心,我有法子的。」她注目看我,嘴唇微動,但終究沒再說話。
我們一路下山,她道「好孩子,你要多多保重,上車吧,他們會送你回府。」我向她看去道「蘇嬤嬤,你也要保重。」她點頭道「好,你記得有空便進宮來,皇太后喜歡有你作伴。」我應了,坐上馬車,我們各坐一車,到了城門分手,她回宮去了。
我讓馬車行至信郡王府的側門,打發他回去。由側門入,自牆角取出事先放好的包袱,換下旗服,將包袱負在身上,懷抱瓷罐,在街角攔了一輛不起眼的小馬車,坐上它朝城外奔去……